一份敦煌吐蕃驿递文书

一份敦煌吐蕃驿递文书

陈庆英     端智嘉

一、解题

公元七世纪初，在吐蕃赞普松干布的领导下，在青藏高原上兴起了吐蕃王朝。吐蕃兴起以后，在两个多世纪内国力强盛，称雄西方。从松千布统一青高原开始，历代吐蕃赞普都极力扩大自己的统治区域，吐蕃在西北面与唐王朝争夺安西四镇，在东北面进攻水流域，南面曾一度占有尼泊尔的部分地区，西面曾拉制大小勃律，东南西与唐王朝交兵剑南，并曾一度使南诏归附吐蕃。特别是在唐王朝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唐朝内部动乱不息，藩镇制据、国カ衰微之机，攻占了河西、陇右、安西四镇的大片唐朝土地，并曾一度进入唐朝都城长安。可以说，吐蕃依靠武力扩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统治幅员辽阔的大片土地。即以敦煌为例，从建中二年（公元 781 年）吐蕃攻占敦煌到大中二年（公元 846 年）张义潮在沙州起兵驱逐吐蕃出敦煌，吐蕃统治敦煌地区达六十七年之久。在这期间，吐蕃在敦煌设官军，征收赋税，甚至移民屯垦，使得敦煌成为吐蕃统治河西地区和安西四镇的基地。读到这一段历史时，人们往往会想：这些地区与吐蕃本部相距数千里，中间道路艰险，气候恶，人烟稀少，就是在现代的交通条件下，许多人还视为畏途，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吐蕃王庭是如何与派驻这些地区的官员和军队保持有效的通讯联络的？吐蕃与唐王朝间的战争投入的兵力动以万计，乃至有一次出动二、三十万军队的大战役，也些战争是如何组织和指挥的？这个问题一直引起许多关心吐蕃历史的人的兴趣。

吐蕃王庭与各地的联络是依靠一种驿站制度，对这种驿站制度在一些史料中有不太完整的记载。如唐蕃长庆舅甥和盟碑中就记有；“舅甥相好之义，善谊每须通传，彼此驿骑，一来一往，悉遵曩昔旧路，蕃汉并于将军谷交马，其绥戎栅已东大唐祇应，清水县以西，大蕃供应”（见舅甥和盟碑西側汉藏对照碑文）。《新唐书・吐蕃传》中记载吐蕃发兵情况时说：“其举兵，以七寸金箭为契。百里一驿，有急兵，释人臆前加银鹘，甚急，鹘益多”。《新唐书》卷三十地理志鄯州鄯城条下注有唐使自鄯城（今青海省西宁市）至吐蕃赞普牙帐所经的驿站的走向及距离，其中赤岭以西吐蕃境内的驿站有莫离驿、那录驿、众龙驿、列驿、婆驿、悉诺罗驿、鹘莽驿、野马聯、阁川驿、蛤不烂驿、突录济驿、农歌驿、卒歌驿、勃令驿名称。《太平广记》奉一五二引嘉话录赵赵璟条云：“越相璟之为入蕃副使，谓二张判官曰：前几里合有河，河之边有柳树，树下合有一官人着惨服立。既而悉然。官人，置顿官也”。这些记载都说明，吐蕃时期在交通线上确实建立有驿站，但是关于吐蕃驿站的织和工作情形，由于文献记载不太详细，仅是唐使的一些眼見耳闻，没有藏文的直接资料，所以人们一直是知之不详。

一九八 O 年六月，我们参加中央民族学院实习小组前往敦煌地区参观学习，在参观莫高窟后回到敦煌县城时，承蒙敦煌县文化馆的同志们热情支持和帮助，有幸检阅了该馆收藏的敦煌古藏文写卷资料，并抄录了其中的一小部份。这批资料是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五千多卷古藏文写卷中幸存在国内的一部分，对研究吐蕃的历史和吐蕃时期的藏文是十分重要的文献。在其中的“十万般若颂”写本的数千页经页中,我们在0336  10-336/10 074/74(敦煌县文化馆编号）页上发现有一份吐蕃时期的驿递文书，是抄写在经文的上下及字行的空隙处的一份抄件，其内容对我们了解吐蕃驿站制度很有帮助。我们现在把它全文译出，并参照新疆米兰出土的吐蕃木简的有关内容（见于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藏语语言小组的《吐蕃简牍综录》，一九八 O 年七月油印本），做一些简略的注释，以供研究吐蕃历史和驿站制度的同志们参考。

二、译文

（藏文原文因印刷困难省略，编者）

蛇年冬十月十九日由文江岛宫（1) 盖印发出。

传令使者江拉列传送紧急书信（2），前往瓜州商市（3)。每一名使者派护送骑士一名，并给驮载信件及行李之信袋及绳具一付。

通过牧区时，从贝玛驿貼以下的地方，供应食物应为每人面粉一合（4），酥油一斤（5)。通过农区时，麦秀（6) 驿造以下的地方，供应食物应为每人面粉四掬（7) 酥油一斤。如遇有其他紧急使者同行，可一任护送，但不可与其他非紧急使者一起护送。通过各住宿站（8) 时，各站置顿官（9）及书吏（10 ) 应在文书上盖印并派遣护送人而发送之。

所送命令文书至瓜州商市方能开拆（11)

论格热、论贝热、论赞热、论贡热、论赞热、论格热、论悉诺热、论贝热、论悉诺桑、论丁桑、论悉诺热、论香桑、论格贝、论藏拉、论烈热、论若桑、论香桑、论扎热、论香桑、论都热、论香桑、论赞桑、论贝热、论都热、论香桑、论穷桑、本悉诺多、本格邦、论香热、论东梁、香多日、论赞桑、论贡桑、论丁热等人致送本赞热、本格桑、本顿热、本赞热、本都热、尚格桑、尚列桑、本桑列、本香桑、论贡热、论赞热、论贡桌、论香桑等人之书信物品三驮（12) 应于蛇年冬十ニ月十九日前送到。

(信使）每白昼应行五个小站，(13) 每夜晚应行四个小站，一夜昼计行九个小站，依如此行，前往瓜州。

书信物品等须妥加爱护保管，驿站人等不得懈怠疏忽，一站接一站依次送行。不论白昼夜晚，各站均应有专人加盖印章为证。应按规定时限（14 )直接送到，不得绕行延误，若信件物品绕行延误，未按时到达，则各站负有罪责之置顿官、书吏，护送信函者将受严惩。

此件驿递文书上，卡桑地方的官员、绒波（15) 商市的官员、传达军令的飞鸟使（16) 等三人亦应加盖印章。

三、注释

(1) 文江岛宮，藏文原文作 pho brang von cang do，是吐蕃历史上著名的地方。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中多次提到，如大事纪年公元 702 年条有：“…母后驻于文江岛宫，于文江岛宫集会议盟，颁发一切录于木牍上的诏令”。公元 707 年条有：“……冬季会盟由大论墀色于文江岛宫召集之” . 另外, 《尚·蔡邦江浦建寺碑》第四十三行亦记有“文江岛神殿”。在《贤者喜宴》、《西藏王统记》等藏文史籍中也多次提到这个地名。可见文江岛在吐蕃时期的吐蕃政治活动的中心点之一, 该地在今拉萨市附近, 拉萨河以南往西二十公里。

(2) 紧急书信，藏文原文作 phrin byang rings pa。由此可见，吐蕃驿递文书按重要性及紧急程度分有等级，传送不同等级的驿件时，在时间限制及护送人员等方面有不同的要求。

(3) 瓜州商市，藏文原文作 Kwa eu Khrom。唐代把敦煌地区常常合并称为瓜沙ニ 州，沙城古城在今甘肃省敦煌县城以西二里处，至今还有遗址留存，瓜州按《新唐书》地理志记，东南至肃州四百八十里，西至沙州三百里，则其地在今甘肃省安西县一带。瓜州地处在著名的丝绸之路上，唐代为东西交通贸易的重要中心，故有瓜州商市之称。

另外，Khrom 一词在藏语中还可以解释为军营，城堡，若按此意应释为送信致瓜州军营，吐蕃在瓜州驻重兵防守，也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在文中译为商市，究为何者，有待进一步考证。

此外，Khom 一词还可以作为地名讲，指今新疆哈密一带，古称高昌。但在这份文书中不作地名解，后文还有 rong po khom（绒波商市），可见是指商市或军营。可能是在边境地区驻有吐蕃王庭派出的管理贸易或驻军的重要机关的地方，有 khom 的称呼。

(4) 面粉一合, 藏文原文作phye phul tag, “合”作为计量单位, 见于新疆出土之吐蕃木简中, 例如第33号(73RMF27:27)简中有:“……百谷子一克半又四升四合二掬”, 其中的合亦作phul, 可知小于升的计量单位。

(5) 酥油一斤, 藏文原文作mar srang gcig, srang是重量单位, 现在译作 两。吐蕃时的重量量值不清楚, 大致是在计算金银时Srang当作两, 在计量面粉、酥油时可当作秤(大于斤的单位) 、斤、两等, 与现代藏文中的rgya ma(斤)不同。关于吐蕃驿站的供应情况, 全唐文卷六二七吕温“代都督监使奏吐蕃事宜状”中说吐蕃置顿官对唐使“接待殷勤,供亿丰厚”, 可以参考。

(6) 麦秀, 地名, 藏文原文作med shir, 地在何处不详。今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有叫dme shul (麦秀)的地方, 是否是同一地名的不同写法, 待考。

(7)掬, 藏文原文作khyor, 为“合”以下的计量单位, 为一只手手掌撮起之量。

(8)住宿站, 藏文原文作mtshan za, 意为夜晚住所之夜, 但紧急使者不一定在此投宿, 对夜间赶路的使者, 驿站亦需派人护送。

(10) 置顿官, 藏文原文作 tshugs dpon, 为驿站负责人, 常译作驿吏, 我们据前引的《太平广记》卷一五二的材料, 将其译为置顿官。置顿官的职责, 除负责接送信使过往官员以外, 还要负责本站地面的侦察、情报、巡逻等事务。例如新疆木简[447号中有: “……众置顿官应去各自驻地。今年一些小地方发现敌情, 望勿怠慢疏忽。白天不忘查看驻地……马嘶声与敌……夜间认真巡逻……”] [434号木简记有: “悉诺谢的置顿官向大兄赞巴报告: 一名任坐哨的于阗人于十一日夜逃跑, 哨位空缺无人”]  。[ 373号简记有: “从甲玛送往悉诺都处的置顿官”。可见边境地区的驿站的活动, 还与军事有关。

又, 关于驿站的人员组成的情况, 新疆木简[ 129—30号简记有: “置顿官为喀茹部落的朗鲁顿, 其副手为管仓部落的萨东鲁道……伙夫为那雪部落的拆通玛, 伙夫的仆役为恰拉部落的甲本萨肖……”。

(11) 书吏, 藏文原文作yi ge pa, 为吐蕃各级机构中主管文书印信的人员的通称。

(12)开拆, 藏文原文作vdral, 本意为撕烂、裂碎、毁坏, 我们根据上下文义, 将其解为开拆信函。大约是为了保密, 规定送信人及驿站人员在途中不准开拆信件, 必须原封送到目的地, 有收信人开拆。另外,据王尧老师说, 他在新疆见到的吐蕃木简的形制是, 在木简边沿凿有槽, 可将几件木简合起来, 用绳绑牢, 再涂上胶泥, 在泥上盖印加封。故开启信函时须先拆去泥封, 这可作为解释此词的参考。

(13) 小站, 藏文原文作slungs, 意为山谷、 山间平地, 而此文书中又将驿站称为slungs tsang, 故我们将此句理解为规定一日通过多少个小站, 以表示每日应该通过多少路程。吐蕃驿站间的距离不清楚, 但按此文书规定的时间看, 从文江岛宫至瓜州规定从十月九日出发, 十二月十九日前到达, 时间为两个月。其路线似先沿唐蕃通使驿路至青海, 再折向西北, 穿祁连山进入河西(由敦煌至鄯城的驿路, 由于曾有两个被俘的汉人从敦煌被押送至鄯州, 他们沿途吟诗, 诗文在敦煌汉文写卷中有抄录, 放可大致推测), 则其里程可大致计算, 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 从逻些(今拉萨市)至鄯州为三千七百七十里, 由鄯城至瓜州按二千余里计算, 则总里程近六千里。按此两个月行六千里的规定计算, 则信使在路上每日须行一百里以上。那么按此文书中规定每昼夜行径九个小站, 则小站之间的距离约相当于十里。依此看《新唐书》所说吐蕃举兵时“百里一驿”, 也应是指信使每日的行程而言。

(14) 规定时限, 藏文原文作ched thang bzhin phying pa, 即按时到达, 可能是对各种信件在何时应送至那一个驿站有具体规定, 不能按时到达者, 信使和驿站人员都要受责罚。这一规定不仅见于此份文书, 在新疆木简中也可见到, 例如[200号木简中有:“从和阗考本处发给鄯善岸本书信, 一天一夜要行五个驿站, 此木牍迅速送往高齐巴面应妥为保管, 若木牍不能按时到达或有误, 定依法严惩。发自和阗……日”。

(15) 绒波商市, 地名, 藏文原文作rongs po khrom, 今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隆务镇, 藏文原文作rong po, 大约就是这个地方。

(16) 飞鸟使, 藏文原文作byevu pha, byevu 意为小鸟, pha在吐蕃时与pa可通用, 是人称词尾。此词意思为“像飞鸟一样的人”。关于吐蕃传达军令的使者称为飞鸟使, 见于《新唐书·吐蕃传》里徐舍人与延素的故事中, 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 吐蕃攻下麟州, 延素被吐蕃军所俘虏, 吐蕃将领徐舍人告诉他, 自己是司空英国公裔孙, 武则天时祖先避祸逃入吐蕃等语, “语方已, 会飞鸟使至, 招其军还, 遂引去。飞鸟, 犹传射也” 。

四、几点认识

综上所述, 对于吐蕃的驿站制度, 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1、在吐蕃时代, 存在有一种驿站制度, 在各条交通线上设有驿站, 负责接送信使官员, 传达政令, 递送公文书信报告等, 以此保持吐蕃王廷玉各地官员和驻军的联络。就是在远离吐蕃本土的敦煌和安西四镇地区亦有严密的驿站组织, 这说明这种驿站制度是有效地推行到了吐蕃管辖的所有地区。

2、吐蕃驿站的组织,设有置顿官、置顿官的副手、书吏、伙夫、护送骑士等。信使在各站可以住宿、换马、办理通信手续等。护送人员是各站交递, 每个驿站只对所管的一段路程负责。

3、信使在路上持有一种驿递文书, 凭此在沿途驿站得到食物供应、马匹、护送人员等, 对不同的信使接待规格不同。信使的行程记录在驿递文书上, 并须各驿站加盖印章作证。

4、王廷在派遣信使时对前往的目的地和沿途的路线、到达日期、沿途供应标准等预先都有规定, 如出现遗失信件、延误日期、失密等情况, 信使和驿站官员都要收到处分。这说明吐蕃王室对驿站制度的重视和控制的严密。

5、吐蕃在边境地区的驿站除传送书信、护送过往信使外, 还要负责本地的侦察巡逻等事项, 在战争时期又可以起到军事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