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菜,上海話,上海人 / 篇三

西風颯然起黃葉,梧桐疏疏。上海每到此時此刻,一座華城,變成金粉空梁。禮拜天的下午,挽了女友,姍姍去聽戲。開戲之前,於戲園子裡,遇見丁景忠先生。丁先生是老聽客,從小日場連夜場聽書聽大的。我們一老一小,都是姜嘯博的粉,姜嘯博年紀到了,幾句楊調,沉鬱頓挫,張口就有,好是好得來。逍遙馬坐唐天子,龍淚紛紛泣玉人,嘖嘖,過念頭。怪味豆的是,當日每檔書,上台來的演員,個個心急火跳,開口就講,抓緊辰光抓緊辰光,今朝節目多。開篇唱得七零八落,喉嚨剛剛開,慌慌張張三句唱好,琵琶弦子就放下來了,賽過逃難一般。聽客不急,不知演員們急點什麼?聽戲如此急吼吼麼,還有什麼味道?更奇異的是,眾演員千抓緊萬抓緊,為最後一檔壓台戲騰出寬裕時間,結果麼,聽聽厭氣,嚴雪亭先生的《十五貫》,被台上三位年輕先生,唱得土腥氣滾滾,嚴先生的糯和雅,蕩然無存。聽了一歇,睏了一歇,聽戲聽到壓台戲睏著了,darling,滿難得。

散戲,與丁先生過條馬路,去對面國際飯店吃咖啡,跟丁先生講白相。

上趟講了夏夢姆媽屋裡的私房菜,私房菜麼,要極精極細,講究得不得了,乃麽好叫私房菜。燉只蹄髈,屋裡總要有個老傭人,搬只凳子坐了蹄髈面前,戴好眼鏡,拿只蹄髈處理得絹光滴滑,一根毛都沒,火腿冬筍下去燉,格麼好吃。這種蹄髈,外頭啥地方吃得到?吃蹄髈,最怕吃法吃法吃出事體來,子丑寅還在蹄髈上。我聽了掩嘴笑,腰細了,老前輩講話促刻得來,蹄髈毛沒拔乾淨,叫子丑寅還在蹄髈上。笑煞。

大鍋菜麼,也有大鍋菜好吃的菜,小鍋菜絕對比不過的菜,紅燒肉就是,一斤肉紅燒,跟三十斤肉一道紅燒,味道不好比的。從前我們去吃小常州菜飯,一碗菜飯,一塊四喜肉,一碗雙檔。菜飯端上來之前,澆一勺子肉滷,哐噹擺了儂面前,飯吃吃,肉吃吃,湯吃吃,味道好,吃得色宜。

那日吃完咖啡,與丁先生坐車,從國際飯店到靜安寺去吃夜飯,車行一路,丁先生一路指指點點如數家珍講給我聽,七十年裡,沿途曾經的美食佳餚們。我猜,丁先生眼睛裡,大概根本沒有金碧輝煌的恆隆梅龍鎮久光們,他眼睛裡看見的,都是一碟子一碟子俱往矣的看家菜們。喏喏喏,ZARA這裡,從前麼,珠江飯店連著平安戲院,平安戲院裡面有西餐吃的,不太有人曉得,他家的栗子蛋糕好吃得來。再過去一點,錦滄文華隔壁,一家來喜飯店,德國老太太開的館子,店裡牆上掛滿鹿頭,一只德國紅色拉、一只德國鹹豬腳,做得好吃。延慶路路口大福里,里廂有家人家做私房菜的,做的是西餐。羅宋湯,炸豬排,麵包,六角錢一客。羅宋湯香得不得了,從前的牛肉多少香,現在不香了。現在的人,羅宋湯擺紅腸的,這是什麼規矩?聽也沒聽見過。去紅房子吃飯,一進門,老闆看見我,丁先生來了,吃啥?跟老闆講,要麼洋蔥湯,要麼牛茶。牛茶,現在還有幾個人曉得?幾個人肯做?牛茶,就是consomme,拿個牛肉湯吊得碧清碧清,一滴油都沒有。by the way,ZARA,儂拿寧波話讀讀看?

那日閒話,丁先生頗跟我講了一點我爸爸我姆媽,聽得我感慨萬千。一邊講,丁先生一邊身上摸出皮夾,掏出隨身帶著的姆媽的小照給我看。丁先生的母親殷郁文,也是滬上名中醫,精婦科,人稱送子娘娘,照片上的八旬老太太,一張雪白的觀音臉,慈容靄靄,看得人心軟。丁先生講,我姆媽多少不容易,我爸爸1964年故世,家裡六個孩子,都靠我姆媽三根手指頭搭脈看病養活,我姆媽老了以後再也沒有辛苦過,我們兄弟姊妹都孝敬姆媽。我每趟去看姆媽,姆媽枕頭下面鈔票塞好,跟姆媽講,姆媽儂放心用,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孝字後面跟著一個順字,老人你要順她的心思,她高興就是你高興。出門姆媽要朝東走,儂跟姆媽講,不對不對,朝西走,姆媽我是為儂好。格麼朝西走,姆媽不開心,有什麼用?人最怕鬱,鬱了之後麼,就是結,結是什麼?就是結塊,再一惡化,變癌,乃麽完結。

我姆媽家裡,是鎮江的大鹽商,外公殷履卿,還是大買辦,所以殷家的兒子,都叫英文名字的,Peter、Bob之類。我姆媽養下來六個月,外公故世了。家族裡流言蜚語,講我姆媽命硬,克死了外公,就把我姆媽送到鄉下去養。

我曾祖父丁甘仁,與我外公殷履卿是好友,聽說了這件事,不答應,馬上跑到鄉下去,拿我姆媽抱回來,養在長房裡,我姆媽是在我們丁家的長房裡長大的。我曾祖父丁甘仁,1917年創辦了上海中醫專門學校,就是現在的上海中醫藥大學的前身。為了讓我姆媽讀書,太公在學校裡開設了女子班,一共四、五個學生,太公尋老師有兩個條件,講給你聽你要好笑了,一個是要學問好,另外一個,要人難看,最好歪鼻頭塌眼角,因為是教女學生,呵呵呵呵。我姆媽讀書是住在學校裡的,書讀得好,太公多少歡喜我姆媽,每個禮拜五派馬車去學校裡接我姆媽回來,禮拜一再派馬車送我姆媽去學校,儂看看我姆媽多少漂亮,太公哪能會不歡喜伊?我爸爸故世之後,我姆媽在家裡掛牌,丁殷郁文診所,我姆媽精婦科,調理多少病人,幫人家生養。姆媽的本領,懷孕四個月,搭搭脈,講得準是女寶寶還是男寶寶,神乎其技。

我爸爸丁濟華,是丁家二房的,與長房裡的丁濟萬,是太公丁甘仁的嫡傳,丁家僅有的兩個嫡傳弟子。我爸爸六十年代初,去新疆,兩年時間,在新疆教中醫、看診,名滿新疆,到什麼程度?新疆那裡,為了我爸爸吃飯,專門建個暖棚,給我爸爸種上海蔬菜。我爸爸我姆媽,一生無數傳奇病人,賢宦、良將、名士、高僧、美人,都是我們丁家座上客,下趟慢慢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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