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三行集》:三行之间,是生生不息,是热爱与不安之间的角力
“风吹到句子之间
风吹词语
风吹到旷野和字的笔画之间”
这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最新诗集《三行集》中的一首,这首诗里蕴含了他写这本诗集的一些企望,以及自我触碰和体验到的一些人生状态。作家林白把这首诗扩展成了更长的诗篇,张新颖看到后,“我惊奇三行的句子也能成风,以息想吹”,诗歌如礼物一般,被传递、被领受。
2月27日,思南读书会七周年的第一场活动,也是春节后的第一场活动“诗的礼物”与读者见面。张新颖与评论家张定浩、木叶、黄德海、方岩、编辑肖海鸥从《三行集》说开去,讨论一首诗的诞生以及诗歌如何与普通人产生连结。
活动现场图
《三行集》来源于朋友送的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因为惜纸,张新颖决定以三行为限,写些自由的句子,肖海鸥说这是一本带着春天气息的书,作为这本书的责编,对她而言,诗集本身宛如一份礼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诗歌读者,做诗集,偏离了我原本熟悉的人文类的书,这本书我做得慢慢悠悠,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读者,摆脱销售的压力,给自己一个'出神’的机会,做这本书更像生活中的休憩时刻。”
诗歌何以成为人生的礼物?即使出版了多本诗集,张新颖仍未将自己当成一个诗人,就像诗集《独处时与世界交流的方式》所表达的:写诗不过是相处交流的一种方式。
张新颖 /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关于“诗的礼物”,他认为“诗本身是礼物,也能带来礼物。礼物亲切温暖,有时候是意外的惊喜,但偶尔才有,且有大有小,所以我并不想夸大诗的作用。”他更想分享的是普通人和诗歌之间所能形成的一种关系。“诗在当代似乎越来越发展成一种'高精尖’的东西,会有意识地排斥普通人。我想说的是,诗和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有关,这种关系可能比诗和诗人的关系更深。”
对这种关系的认知与张新颖的退却有关,他回忆1980年代自己上大学时,因爱好诗歌,就去参加了有名的复旦诗社,但一场活动还没结束,他就出来了,从此认定自己不是做诗人的料。
后来读到诗人奥登在《小说家》中写道的:“装在各自的才华里像穿了制服/每一位诗人的级别总一目了然”,奥登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却在诗歌里讽刺诗人,他逐渐明白是这种对“诗人该是什么样”的认知阻碍了他与诗歌的亲近。“之后,我喜欢上了冯至、穆旦这些'不像诗人的诗人’,便觉得诗人不一定是什么样的人,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样的才华。”
重新开始的第一首诗是2011年的《杯子》,被收录进诗集《在词语中间》,张新颖讲述这首诗的诞生是一次偶然,某天他在练字,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杯子跌落,碎了一地,而目睹杯子掉落的心理过程被无限拉长:试图用意念阻碍杯子掉落,真正掉落后的又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杯子就像容器,可以装水、牛奶、酒等具象的东西,也可以承载事业、感情等抽象的东西,“虽然这是后来阐释的,但那一刻,我确实觉得可以再写诗了。”
《三行集》内页
“一点点不安的瞬间凝结成诗”,黄德海认为《三行集》里的诗歌很像那些“无题”诗,一开始也许不知道写什么,却能在瞬间展开。“日常生活里每个人都会经历轻微的不安,有时它们无从命名,也难以用大道理自我安慰,直到有一天突然遇到了一个句子,虽然没有让不安消失,但让不安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的神经末梢也跟着安静。”
杯子掉落是一次失去的过程,张定浩认为诗歌与失去有关,一个写诗的人将失去的东西用文字挽留下来,这是诗歌动人的地方。他介绍说三行诗是一个传统写法,中国古典诗词里有不少三行体诗歌,上溯《诗经》,到汉朝,也有知名的如刘邦的《大风歌》。三行带来一种不稳定感,古典里称为“促声”,传到日本后,对于日本俳句的形成有重大影响,像小林一茶;而在西方的三行体代表作是《神曲》;到当代,也有很多的尝试者。
在张定浩看来,分行产生的断裂感会让一些写作者产生诗歌的幻觉,张新颖的特别在于“他并没有把《三行集》当作一首首单个的微型诗来写,他写的是欢乐和生生不息。这些诗,更像是一场场与词语的交谈,一种思想札记,以及有关诗歌的实验。”
“诗歌和其他出版物不同,每一页有大量的留白,有人也许会觉得不值,但诗集带来的不光只有字,还有字与字间沉默的空白。”张定浩指出这些空白将我们带到遗忘中去,“我可以读到连绵感,看到人和文字怎么在时间中流转,也看到在三行中发生的种种试验,同时又遭遇很多空白,把自己放进去想事情。”
方岩也提到了诗歌中的“空白”,他说:“诗集主张的是普通人以自己的写作为文类赋形赋义的权力,每首诗的周围留有的许多空白,其实就对我们发出投射自己的情感、道德、经验的邀约。这样的空白也有着朴素的象征姿态,读诗、写诗像是在手账上记下日常的瞬间和点滴。”
张新颖的诗歌中有很多小的物,小毛茛、蛇莓、树、石头、雨……木叶谈及阅读张新颖诗歌的感受时说道:他对于俗常有新的发现。“读诗就像呼吸一样,像日子一样,浅者得起浅,深者得其深。”
在他看来,《三行集》带来的礼物是关于“光与力以及爱”的思考。他解释说,在西方的诗歌经典中,如埃德加·爱伦·坡的《乌鸦》、夏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还有《荒原》《嚎叫》,诗歌里充满黑暗、分裂、绝望与否定,但渐渐地,就汉语诗歌而言,从二十世纪的尾声开始,中国出现了新的诗学,最明显的是海子的诗,“所以我有时候想,能否在黑暗与残酷中创作出带有'肯定的火焰’的诗篇?当然这种肯定不是逃避,也不是廉价的赞美,这有赖于诗人先行进入黑暗,洞悉它。就像张老师,他自是看到了黑暗与颓败,但没有陷于其中,而是有一种谦卑的向上的力量,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那首《新年祝福》。”
而张新颖诗歌带给木叶的另一个冲击在于他回到了“字”。“汉字的构成微妙而丰富,一个字可能就是一个词,并且可以生成更多的词,包含了无数种过去和未来。”他谈到,一个字也许就是一部传记,《三行集》在这一点上做着有趣的尝试。方岩也表示诗集中许多作品都在讨论字、词语与秩序的关系,“我们日常的写作和阅读被很多规矩与话术包裹着、限定着,如何恢复字、词语及其意义的复杂性、鲜活性是张老师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如果把张老师这些诗歌中的'词语’置换为'人’,或许能加深我们的理解。”
在对日常的感受中,对物与词的倾听里去领受来自诗的礼物,也许就如张新颖曾在《在词语中间》描述的他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变化:“与字、词、句子的相处交流关系,与语言相处交流的关系,从意识的模糊缝隙,逐渐开阔为生活的实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写诗不再是无意识或有意识地'使用’语言。不是'使用’语言,语言才敞开了,敞开了它自身,也敞开了与万物百汇的关系。没有封闭的语言,也不会去封闭事物。”
诗歌选读
NO.5
词语们归顺于句法严谨的组织每一个都站得笔直
每一个内部都自动弯曲
NO.12
十五岁夹在书页里的星光
五十岁学习打开的方法
学习像旷野那样展开它
NO.65
月光下的月见草
水流中的水葫芦
野地里的野萝卜花
NO.82
坂井从上海普希金像脚下带回的种子
在东京的阳台上长出叶子来了
一朵深渊色 还得等着瞧
NO.136
小雏菊 蓝花韭 角堇 天竺葵
不知道初生就碰上冬天 这也挺好不是吗
不管不顾地长成似乎错季的茂盛叶子等待
NO.142
与语言交谈 不是用语言交谈
就像与风交谈 与光交谈
与黑暗和沉默交谈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