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ny读美文:《父亲的画像》——莫言

《父亲的画像》——莫言

父亲今年93岁,身体很好,除了耳背一点,视力、记忆力、反应的敏锐程度,都不弱于中年人。在我参军离家前近二十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有几分可怕。其实他轻易不打人,不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来。不仅是我怕,我的哥哥姐姐也怕,我的堂姑、堂叔们也都怕。姑姑说他们年轻时在一起说笑,听到我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我父亲走了才能慢慢活泼起来。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显露过舐犊之情。记得我13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的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私塾里受到的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那个年代,父亲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但由此也可见出他对我失学的焦虑。

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每天挣一元三角五分,一半交给生产队,一半归自己所有。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当兵后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去,父亲也从来没问过我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父亲解放前就跟共产党的征粮队去征集粮食,解放初期也曾在区里帮忙干过财会工作。因他有文化,工作极其认真负责,从人民公社成立之初就担任大队会计,一直到80年代中期。按说大队会计是不需下地干活儿的,但父亲一直坚持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记账算账。1982年暑假我回家探亲,听到广播喇叭播放父亲的模范事迹,说父亲当了近三十年会计,没记错一笔账,没贪污一分钱,被同行们誉为“万笔清”。

也就是在那个暑假里,我接到了战友的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下来的消息。当时我大哥也回来探亲,我把信给他看了,他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得那样冷静,那样克制,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我写小说三十多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

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了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让我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地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

为我父亲造像者何人?当代画坛巨擘(bò)江东范曾也。

有一次开会与范先生坐在一起,他悄悄地对我说,很敬佩我父亲的为人,要为我父亲画张像。范先生如椽巨笔,会为一个老农民造像?我没太往心里去。

后来,我陪他到乡下去看我父亲。范先生向我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从金黄色的画筒里取出了这张画像,当着我父亲的面展开。

真是满堂生辉呀!这是我父亲吗?画像上的父亲,头戴一顶有几分俏皮的棒球小帽,右手抚案,左手持一本线装书,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父亲读书入神时,嘴是嘟着的,那神情十分逼真。真是寥寥数笔,形神兼备啊!父亲看着自己的画像,脸上漾开幸福的笑意。

当天晚上,我開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名酒,父亲抿了一口杯中酒,摇摇头说:“也尝不出特别的好来。”接下来父亲又讲起了支援淮海战役时,他推着三百斤小米,跟着小车队,在冰雪泥泞中跋涉了八天,到达临沂粮站卸下粮食后,去路边的小饭馆里买了二两散酒,在柜台边上站着喝下去,然后走到街上,感到脚下像踩着云彩一样。父亲说:“这辈子我再也没喝过那样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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