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故事】我爷爷在县南教私塾的那些日子
我的祖父——三先生
文/抱璞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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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邵泽礼(1893一一1960.2.),字和斋,号洛邑居士,因为祖籍是洛阳,所以,他给自己取这个称号。祖父姊妹九人,兄弟五人,行三,人称三先生,外庄人都称他邵三先生。
祖父在民国初年(1917年),就在前八张庄设馆教学私塾。那年他25岁。
据祖父说,是租用张员外家的三间大堂屋,主人家是五间宽的大院子,东三间,西两间,东西两边各有三间厢房。前边没有过道,两个大门楼,东三间与西两间当中一道南北院墙,当中留个月亮门,东西两院隔而不隔,主人家的人口都住在西跨院和东西厢房,祖父在主人张员外家搭伙,东厢房北头一间是祖父的卧室。房子租金是主人家大小三个孙子读书不收费。祖父说:我们家和张员外家有亲戚,他喊张员外表兄,我喊这张员外表老爷。听祖父说:张表老家仅是中产阶级,他读过一些书,为人正直,弘道养正,善德齐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张员外”是乡亲们对他公认的称呼。
每天三顿饭,都是张家厨娘把菜饭送到学堂一张学生的课桌上,张员外陪着祖父进餐。张家和祖父要是来客了,也在这个餐桌上一同招待。
我们邵庄离前八张庄一里半路,在该庄设馆教学期间,我庄有个学生,调皮不学习,经常挨戒尺,他被祖父的戒尺打怕了。有一次趁人不注意时,他把戒尺甩到大门外路南三十米处的厕所粪坑里,用他以后的话说:这是他对封建教育制度的反抗。
有一次,那个学生又犯了错误,不会背书,祖父让他站在门外把书读熟,中午放学时,那个学生不见了。祖父饭也设吃跑到他家,没见到他。其父听说儿子不见了,与祖父大闹一场,他的父亲,在庄邻中祖父喊他表叔,他乱骂一气,用烟袋头把祖父的头磕出一个大疙瘩。结果,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张家在西跨院堂屋张员外卧室的南窗下凉床上发现了他,他还睡得正香。
祖父带着他,把他交给他的父亲,此后,这个学生因家庭生活困难辍学了。其实,他家生活困难,祖父经常照顾他,书脩费减半,有时不收费。
八张私塾馆学生来源四个庄子:邵庄、土李庄、前后八张庄。正常情况下20多个学生。
张员外的长孙张宽宏,他喊我祖父表老爷,是祖父得意的门生。跟祖父读书读到《大学》、《中庸》后,便下学帮祖父一起教学,他们俩教学生20多名,那时大、小学生一个班上课,等于后来的复式班。学生读书量力而行,同样一本书,接受能力快的,就向前多教一些,接受差的,就少教一些。祖父把10几个十岁以下的学生,分成小班,放在西跨院两间偏屋内,由宽宏表兄教学。张宽宏聪明智慧,做事干练。他1.7米的个头,国字脸,大分头,精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高鼻梁,大嘴巴,俗话说:嘴大吃猪羊,这可是男人的福相呀。
在我与祖父平时的交谈中,他对我说:以后你毕业教书了,树人要贯穿教学的始终,有知识,还要有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为了做到这一点,他把学生学过的一些书中的格言,集中起来,书写`张贴在教室,就像后来的标语,学生举目可见,对学生综合素质的陶冶,时刻起着催化剂的作用。老子的“上善若水",《周易》:“天行健,君子以厚德载物。”《礼记》:“君子慎独。"诸葛亮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等。时刻熏陶着学生。
祖父那时教学报酬,是学生一年两季拿出书脩费,大、小学生有所区别。表兄张宽宏带的小班收的书脩粮食归他所有,大班的书脩粮是祖父的,他每月交给张家伙食费三斗粮食,包括菜津钱。
那时读书人不多,每到春节,从腊月二十开始,祖父和宽宏表兄,要为周围几个庄上的农户写春联,一直要写到二十九日。前八张私塾馆一直办到1943年,日本鬼子侵占了灵璧,驻扎在灵城的几十个鬼子,经常到城周围抢劫骚扰,私塾馆停办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后,祖父到藕庄街设馆教学,因为那里邵庄邵氏,是于1720年从我灵南十里邵庄二十世迁去的。到那里教学,祖父得到自己族人很多帮助。大老、二老、四老去世早,祖父在外教学期间,一个大家庭的农活都是五老爷操持,我的祖母苏氏在家务、抚育子女方面,付出了很大的精力。
祖父在从事私塾教学期间,和当时灵城的名儒经常来往,如清末秀才王奎璧,东关私塾小学的吕曙帆等,他们经常在一起研讨学问,切磋教法。
1949年建国后,祖父双腿患严重关节炎,拄双拐,没有再继续教学,结果没享受到退休的待遇。
这里表兄张宽宏的情况要说一下:解放后他继续做教育工作,享受工资待遇,先后在院寺小学、灵城三小(现东关小学)任教。表兄年轻时,性格外向,大度乐观。1957年他在三小任教时,十月一日国庆节后,学校把庆祝国庆节时挂的四个大红灯笼存放在他们的大寝室里。一天晚办公,表兄翻穿大衣,白里子向外,头戴大红灯笼,摇摇晃晃进了办公室,几个女老师见了,大叫:“毛人来了!"王某老师发现是表兄:“死张老师,可把我们吓死了!"幽默的玩笑,当时一笑了之,但那时台湾的蒋介石正叫嚣反攻大陆,向大陆派遣间谍丶特务(当时老百姓称之为毛人、水鬼),闹得很厉害。寒假中教师集中到县里学习,大鸣大放,进行反右斗争,表兄张宽宏因开玩笑妆扮毛人、水鬼,硬是被对号入座,把他划成中右下放回家。后来我在东关小学任教时,他去过几次。表兄宽厚仁慈,学识功底深厚,至今我对他还有深刻的印象。
表兄去世后,1978年彻查右派案时,因他的下放证丢失,档案在迁转中也不幸丢失,他的冤案始终没得到甄别。表兄有个孙子,叫张兆刚,他是我的学生,原在向阳中学任教,前年调到乡文化站任站长,并在乡党委宣传部做助理工作。
1960年2月,祖父去世时,我正在灵璧师范读书。回忆我与祖父的生活接触中,有几件难忘的事:听小叔说,祖父很爱他的辫子,辛亥革命后,剃掉辫子,他非常不情愿,难过好长时间。
我上小学时,祖父教我写毛笔字,他让小叔买几刀上坟用的草纸,那时的草纸质量好,细密,近似于练字的米格宣纸。他帮我叠好格子,每张纸十二格,暑假期,中午不许午睡,先用秃笔蘸水,在太阳下的石台子上练写,不淮戴草帽,写100多个字后,到屋内用叠好格子的纸上写,每天写五张纸60字,五六级时要求更严了,假期中写完字,去割青草交生产队记工分。我现在喜欢书法,这应感谢我的祖父。
祖父备有一个小独笼(荆条编的小篓子),平时碎碗碴,玻璃片都装在里边,并且要求我们在外边发现这些东西都拾起收到独笼里,那里装满了,他让我提着,扛着铁锹,他拄着双拐陪我到外边,在路边挖深坑把这些东西埋掉。他说殷商时,刑弃灰于市者,为什么那时刑法这么严,他说,大风飞灰,灰迷人眼,大骂,引起与弃灰者恶斗,致死人命,后果严重啊!所以那时定这条刑法。这碎碗碴、玻璃,把人脚划破,得了破伤风,会死人的,所以要处理好这些东西。直到现在,我每遇到路上的碎玻璃,总要设法处理掉,祖父对我的影响很深。
我们这地方1953年春土地改革,1952年冬,三叔从解放军部队转业,带回200多元钱,那回叫二百万元,当时土地十万元(后来的十块钱)一亩,祖父一下买了十亩土地,我说:老爷,不要买地,马上土改了,地少的人家能分到土地。“去,去,去!小孩子乱插嘴,你知道个屁……”
第二年土改了,我们家真的少分到十几亩地。祖父是所谓的正统思想,先前听皇帝的,后来听孙中山的,再后来听蒋介石的。“没分到地也好,蒋介石要是回来了,分人家的地还要还给人家。"祖父自言自语自圆其说。
我小叔私塾也读完了《四书五经》,解放初期,灵南乡乡公所就设在我们邵庄,每年午季造串(做表),造分户交公粮(地税)表时,乡里的王助理都要找到小叔帮他造表,王助理多次劝小叔到乡里任脱产干部,可祖父就是不同意,怕蒋介石反攻大陆,过来后杀小叔的头。小叔在去世前经常说:不是我爷阻挡我,这辈子区委书记我都干了…其实,小叔这话说得差不离。
我小学三年级时,早晨读课文:拖拉机,突突突,一天耕地几百亩……祖父听了大有反感:“吹牛,什么机?一天耕地几百亩。”
1958年暑假,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考上了灵璧师范。假期中不做作业了,但还得写毛笔字。一天上午,庄后一里多路的张节地,大拖垃机耕地,突突的声音传到祖父的耳里,他问我是什么声音?我说是拖拉机耕地,一天耕几百亩,不信可去看一下。祖父拄着双拐,我提着沙茶壶,拿个茶碗,陪祖父磨磨蹭蹭来到张节地,他并排放下双拐,坐在上面,用心地看了起来,大拖拉机一去八犁,地节200米长,“照这样耕,一天200亩也要多……”他很震撼:“打今天起,我服了共产党了!"祖父发自内心地对我说。我想:在事实面前,老顽固也是会被征服的。他是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悔悟迟钝是在情理之中。
回忆祖父60多岁时,长方国字脸,宽额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牙齿掉完,嘴巴内陷。头发、胡子花白,两眼昏暗,…说话声音却还洪亮,坐在门前小树下,虽然行动不便,但见人说话,总要起身应对,给人以“温、良、恭、俭、让”的感觉。
祖父一生喜爱书法、吟诗、赋词,可惜他连一首诗词、一幅书法作品也没留下。记得祖父去世时,小叔把他教书用的一箱子书籍,都放在棺材里陪葬了,全是线装竖排宋体字雕版印刷本,太可惜了,有的版本说不定还是孤本,现在很珍贵。那些诗词、书法作品,可能是那次一并放进棺材里了。
祖父逝世已经58年了,他的人品丶学识对我的人生影响、激励很大,我爱我的祖父。
愿祖父在天之灵幸福、安康!
2018.8.28.于抱璞斋
本文作者抱璞斋主,原名邵明宣,1941年生人,为灵璧向阳中学优秀退休教师,灵璧家园网超级版主,【磬乡文苑】版块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