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家有女儿一朵花(四)
家有女儿一朵花
文/金陵
四
朵尔妈和花朵尔躺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虽然办公室里堆满凌乱的器材,环境杂乱冷清,朵尔妈的心里还是很满足,因为她有了花朵尔,这个小东西才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们在温暖的被褥里相互对视着,朵尔妈咿咿呀呀的引逗她,她也试图回应着朵尔妈的引逗。
谁都未曾料想天气突然变化,北风劲猛,颗粒状的雪霰扑砸在窗户上,白纸很快被扑湿撕烂,只剩下狰狞的玻璃碎洞,冷风从烂洞中狂泻,雨和雪霰也一并卷入。
这扇窗户正对着她们的床头。
朵尔妈把朵尔周围的被褥堆高,让她受不到冷风的侵袭,再从床上飞下来,跌跌撞撞的扑打房门:“来人,来人。”
这个地方是学校里最偏僻的一角,已经放假的校园人迹冷落,更何况现在的风雪交加。
朵尔妈返身四顾,试图找到能遮挡窗洞的物品,顶着冷风,她把花朵尔的小被子贴在窗洞上,冷风不断的鼓动,根本无法将它固定。
满是体育用品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合适的东西。朵尔妈的视线落在地面庞大沉重的弹簧垫上,依靠她孱弱的体力,把这个垫子掀起来并拖到窗口的位置,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是洪水一样的狂风席卷进室内,卷走了仅存的一点暖气。而花朵尔开始在被褥深处啼哭,朵尔妈的头被剧烈的冷风和雪水袭击,疼痛像火焰般突然爆亮,火苗在脑壁四面噼里啪啦燃烧着。
朵尔妈拼尽全力把超出她身高一倍多的垫子往上抬,然后拱起身体把它掀成站立状态,再一点一点拖着垫子往窗前挪移。“决不能让孩子受风,她那么小,那么弱”。
终于成功的把垫子树立到烂了几个大洞的窗户前,并用几根长长的标枪抵住垫子,以防被狂风刮倒后。朵尔妈一头栽在被褥里,头痛,头痛的几乎要爆裂开来。花朵尔的啼哭越发明亮,可是她真的无法顾及。她感觉自己整个的身体都坍塌了下来,几层被子压在头上,也无法解除里面冰冻到燃点的疼痛。
于是,下班后料理好鸡舍工作的朵尔爹在下午一点多赶到学校,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情形。
花朵尔哇哇啼哭。饿啊饿啊。
朵尔妈头埋在棉被堆里。眼睛红肿的像个桃子。委屈和饥饿让她分泌不出一点奶水。
朵尔爹几乎是暴跳如雷的跑回家,不多时,朵尔的爷爷奶奶诚惶诚恐的跟着过来了。冬天的日子那么短,而且天色晦暗,风雪交加,几乎看不出时间的变化,怎么转瞬就中午了,转瞬就过了中午一点了呢?
直到吃过饭,朵尔妈的体力和精神慢慢的缓解过来,但是再一次的打击接踵而至。办公室里面的器械很多是铁器,哑铃,铁饼、铅球、标枪、未安装的单双杠。朵尔妈经过一天的折腾体力耗损的厉害,下床时身体发飘,一脚踩在了铁饼上,,她想把铁饼挪到一边,没有经过大脑考虑,下意识的用手指去抓铁饼,却如电闪雷劈,电流般的击打顺着几个手指尖直接延伸到心脏深处,朵尔妈全身一震,就要摔下床,在床上看护孩子的朵尔爹一把扯住,连拉带拖把朵尔妈瘫软的身体塞进被褥。朵尔妈嘴唇乌青,全身战栗冰冷,似乎刚从冰窖里出来。朵尔爹把她揽在温热的胸口整整捂了半个多小时,七魂六窍似乎才回归到位。
朵尔的爷爷奶奶心地其实都很善良。但是这次的粗心却让朵尔妈身心俱伤,她在此后的十多年里都承受着头痛和身体各处疼痛的袭击。每每念之,朵尔妈还会心生戚戚,因为她的同事在产后受风差点瘫痪,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效,比起她,朵尔妈还算幸运。
花朵尔二十天,朵尔妈独自回了娘家一趟。
农村风俗,嫁出去的女儿生完孩子未满月是不能回娘家的。在此期间,朵尔的外婆外公也来探看过几次。
但是,那天把花朵尔喂饱哄睡了之后,看到外面风和阳暖,想家的情绪突然剧烈。
朵尔妈十六岁辍学到外地求工,辍学的伤痛让她内心充满了委屈和对父母的隐怨,整整一个月没有给家里只字片语。直到母亲到厂里来看她,看到母亲花白鬓发的一刹,泪水夺眶而出,所有的埋怨和委屈烟消云散。
而现在,她自己也做了母亲。
婆家和娘家东西相距四五里地。娘家住在街面的村子里,两进院落,上班和生活更为方便,所以小两口婚后都生活在朵尔妈的娘家老院子里。在娘家的鼎力支持下,小两口开始了养殖致富之旅。
从婆家到娘家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朵尔妈重新走上回家的小路,小径幽婉崎岖,心情起伏跌宕,竟是诸多唏嘘感慨之情。
因为知道不能进家门的风俗,朵尔妈没有叩门,院门内是寂静的,或许都有事情出门了。看到了家,看到以前生活着的地方依然安静亲切,内心安定了。
她在院外踟蹰,从门缝向院子里张望。院落静而无声,陈设摆布一如平日。就像几年前她离家很久再次返回,看到曾经使用的书桌床铺还是以前的样子布置着,就好像还在等待着她的归来,虽然时光不再回归,但不管何时归来,这里还是她的家。
时间慢慢让一个女孩成长成一个女子,离开父母的怀抱,走进另一个家庭,她开始学习脱离,学习承担生活,乃至承担新的生命给予的生命之痛和之重。她个性里的乐观和好强从不让她以脆弱的面目示人,但是为什么唯有在父母面前,家的面前,情感竟如赤裸裸的婴儿,没有任何的遮挡和防范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朵尔妈内心里极端排斥这句俚语,她对父母和家千丝万缕的感情因为有了自己的女儿,更加依恋和热爱。是的,她不会是一瓢水,她的女儿更不会是。她们的生命因为彼此传承相互依赖和支撑,也因为爱永远密不可分。
院门吱呀一声开启,朵尔的外婆心疼的看着泪眼婆娑的女儿说:“总感觉你在外面,你竟真的在。都当妈了,怎么还像个小孩?”
朵尔妈无论如何不肯进院子,娘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竟是没完没了,朵尔妈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刚刚经历过的委屈,因为她感觉是婆家的粗心导致,徒劳的会引起母亲的担心和不安。她已经知道很多的疼痛只有自己能够承担,即便再亲的人也无法分担自己的命运。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不仅要给她生命,更要给她强大的灵魂。
花朵尔满月了。
朵尔爹出售了已经完成使命的所有蛋鸡,斩获五千大洋。除了偿还朵尔爹当初哄骗朵尔妈成亲时的三千债务,剩下的还可以做花朵尔的奶粉本。虽然朵尔妈不屑于奶粉的营养,但是奶水的窘迫和花朵尔日渐一日增长的食量,也不得不偶尔的借助一下。
朵尔妈休完产假必须回到店里正常上班,为了方便照看孩子,他们在店附近的公社院子里找了间房子。从住处到店里只要两分钟。
一间房屋用布帘隔成两块,外间放煤球炉和厨房设备,里间放床铺桌凳和衣物。炉子安装了通往窗外的煤气管道。窗户严静,虽是临时住地,简陋陈旧,但收拾干净,却也温馨宜人。
每天早上和下午临上班时,朵尔妈给朵尔喂完奶,在她的耳畔放上胎教时使用的小录音机,里面循环播放着轻柔悠扬的乐曲。花朵尔在催眠曲中可以安稳的睡上两三个小时。即便醒来也是眼睛眨巴着,在音乐的陪伴下四处环视,并不哭闹。下班回来的朵尔爹烫尿布,洗尿布,晾晒尿布。做饭,收拾家务。
朵尔妈彻底沦落为家庭妇女,而且是一向为她所鄙视的道地碎嘴婆。只要她在花朵尔的身边,嘴巴没有片刻的歇息,身边所有碎小的事物都会引发她絮叨的灵感。
“朵朵,这是小兔子玩具,外公给朵朵买的喔,外公很爱朵朵的。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朵朵,外面下雪了,雪花很白,很轻,很漂亮,像很多翅膀从天上飘下来,小雪花,小雪花,飘在空中像朵花。小雪花,小雪花,飘在窗上变窗花,飘在手上不见了……
朵朵,你看到的是电棒喔,可以发光的东西。我拿你的小手指指看,喔,朵朵真是棒极了,知道电棒在哪里……”
花朵尔凝视着朵尔妈的嘴巴,嘴巴也跟着一开一合,眼睛里黑亮亮的。她认识了身边一切可以接触到的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会用眼神盯视朵尔妈指示的物体。嘴里发出喔喔呃呃的声音。朵尔妈挺有成就感,花朵尔也很有成就感,她很明白自己所有的表现都为朵尔妈所欣赏,她皱起自己的小鼻子,做出奇奇怪怪的表情,嘴巴间或一翘,嘻嘻哈哈的笑开了。
如果给朵尔换尿片,室内温度不是很暖和,她还是会长长的伸着懒腰,胳膊,小腿一起在空中伸展,拳头紧紧握着,脸蛋因为用力皱成一团,满脸是懒洋洋的笑意。或者两腿伸的绷直,有时蹬动着,眼睛好奇的大睁着,脸上却是满足的表情。再或者朵尔妈把她俯卧向下,她努力挺起显然有些庞大的脑袋,不使头低下,脸蛋憋涨的通红。间或累了,脑袋往柔软的被褥里一摔,默默的笑起来。
两个来月,花朵尔像充了气的小皮球,小腿小胳膊肉嘟嘟的,拿捏在手里能够用些力气了,朵尔妈开始给花朵尔进行形体锻炼了。
早上换尿布时,朵尔妈毫不心软的解开全身的包裹,只剩下小肚兜,把花朵尔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或是仰面朝天,或是俯卧朝下。被解放出来的花朵尔像只刚学会游泳的青蛙,四肢在清冷的空气中划拉着。朵尔妈搬照书本的方法或是伸拉四肢,或是提捏脊背,或是按摩腹部。中午的气温稍许暖和,朵尔妈把花朵尔从捆扎严实的小被子里解放出来,再次演练自己生硬的按摩技术。临到晚上睡觉换尿布前,花朵尔又要接受朵尔妈的一番演练。一日三次,每日如是。
最初,每次面对朵尔妈生硬的手法,朵尔爹满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看着花朵尔冻得有点发青的面孔,捏得发红的脊背表皮,口中慑于朵尔妈的淫威不敢干政,内心里却暗暗腹诽朵尔妈对花朵尔的种种蹂躏。只是花朵尔堕入魔掌之中而不自知,在朵尔妈笨拙的摆布中,居然小手挥舞,双腿踢腾,像撒了欢的马驹,满脸都是快意的笑容。
几个月后,住在隔壁院子里的邻居看到朵尔妈抱着朵尔出门,才惊奇的知道朵尔的存在。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花朵尔的哭声。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