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印象中，最狼狈的一次告别

【告别】 作者：九欢

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位与我羁绊最深的人，那一定非奶奶莫属。奶奶个子小脾气差，对我却总是格外温柔。

三岁那年，奶奶送我上幼儿园，我怕生不肯让奶奶走，我紧紧拽着奶奶的人造皮革大包不撒手，警惕的看着旁边抹着浓浓香水味的女老师。奶奶有些狼狈的躬着身子，一只手尝试拜托我，另一只手不停的擦拭头上的汗珠，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女老师，一脸的为难。直到我被幼师拿来的玩具吸引，奶奶才偷偷溜了出去。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已经只剩下了我和那位女老师。据奶奶事后的回忆，我爆发出了惊人的哭声，她从门口折回来，她一咬牙把我抱回了家。在奶奶的据理力争之下，我又推迟一年才上的幼儿园。每当奶奶提起此事，她都会得意洋洋的感慨，你呀，从小就害怕与我分别。

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毕竟我就是在一次一次与她告别中长大的。在我五岁的时候，父母把我从农村接到了城市，奶奶也因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而去姑姑家居住。我们只在节假日去看她。我和奶奶一起干活，总是配合默契。 我们共同对付一篮菠菜，她择菜，我端篮。晃晃悠悠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她会和我唠嗑，讲的都是一些和细碎的事情，比如，上个星期门领居家的小狗生了崽儿，门前树上停了两只喜鹊等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奶奶总是会详细的询问下次我们来的日期，在她的日历本里的某个日期上重重画个圈。然后拄着拐棍在楼道里，奶奶有一双变形的小脚，尖小如粽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很长时间里，我想起告别，就会想起奶奶那晃晃的身影。后来，奶奶行动越发不便，奶奶不能出来送我们，就趴在窗户上，敲打着玻璃，我会摇下车窗和招手。

春寒未过，姑姑家就传来消息奶奶摔了个跟头中风了。我们过去的时候，奶奶蜷在白色的碎花被子里，怯怯的看着我们，目光有些混沌。她的日历挂在墙上，日期还停留在好几日前，奶奶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潮湿气，我扶着奶奶走到阳台上晒太阳，她咳嗽了两声，把痰吐在姑姑的茶杯里，我不动声色的倒掉，清理好杯子。别人都大声和她说话，父亲声音粗粗的，听上去像在吵架。我则悄声告诉她要多走动，多看看外面。奶奶望着我点点头，我知道，奶奶是听懂了的。

入夏那几日，我独自一个人去看过奶奶，奶奶已经病得不能下床了，但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我，先是满脸惊喜，张开嘴巴想说话，但发出的音节很沙哑，我需要凑的很近才听得清楚。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我看着她稀疏的头发，脸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此时我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她以前送我上学的样子。我从早上呆到了下午，我和奶奶说我该走了，奶奶抱着我脱下来的大衣，不肯放手，一直摇头，嘴里说着：再坐会儿吧，天还没黑呢。我为难的看着奶奶，我想说，我明天还要课，一会儿就赶不上汽车了。我想说，我抽空还会来看你的，以后只要有假期就来。最终我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奶奶，有些哽咽。我穿上姑姑递给我的外衣匆匆离开，不敢再看奶奶一眼。

这是我印象中，最狼狈的一次告别。我没有像当年奶奶从幼儿园把我抱走的能力和勇气。我只能抛下她、不断的和她告别。我害怕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而她又害怕什么呢？

很长时间，奶奶给我的印象都像是一幅画，背景是雪白色的墙。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刚从学校出来，那是冬天，天气很冷，我蜷在校门口不断哈气。我看着街边的掉落的叶子，我知道这次出发是为了告别。 葬礼上父母披麻戴孝，送葬的人来来往往，我跪在第一排给奶奶磕头，跟着他们的节拍一跪一起，心里总还觉得奶奶就在屋子里。我走进奶奶的卧室里，关上门。整理奶奶的遗物，奶奶的日历，奶奶的帽子，奶奶的衣服……我在奶奶的箱子里发现一张照片，黑白色的，是奶奶年轻的时候。奶奶年轻时很美丽，梳着两个麻花辫，朝镜头快乐的笑着。奶奶八十岁逝世，在我们老家，叫喜丧。如果奶奶在天堂能这样微笑，那我才该由衷的为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