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谢晓丁
剃头匠谢晓丁
□李军
一九七五年,谢晓丁黄圩街小学毕业。
谢晓丁曾祖父、祖父辈是黄圩街大户,有茶食作坊,伙计数十人,各类产品销售到江南一带。二三十年代,谢家小楼就是黄圩街地标,百年建筑,后二楼翻建修缮,一楼墙体基础没有变,大模样至今还在。
国共内战期间,泗阳县改组,泗阳、淮泗重新分开,石正鹄任淮泗县委书记,谢楠任县长。他们都曾经在谢家小楼开过秘密会议,一有情况,洪泽湖上小船快捷转移进湖。
谢晓丁的祖父做过国民党保长,也做过共产党的红色保长。建国后谢家被划为地主成分。
于是谢晓丁不能被推荐读初中,十四五岁,个子瘦小,面黄肌瘦,什么也不能做,更不能到生产队苦工分。于是就“拾草”。
“拾草”是指捡拾挖掘各类能用于烧锅做饭的燃料。那时没有遍地的意大利杨树,家前屋后秋天落地的树叶不是很多,非常稀少。雨后落地的树枝,各家捡拾自家地边范围内的。搂草,用竹制小耙子,沿着路边沟渠搂拾,背着一个草筐,走很远,也难得有多少收获。
谢晓丁家靠近黄圩供销社的后院,供销社酿制酱油的大缸排列在院子里,上面罩着防雨的大斗篷,破旧的放置在院落一边,于是他用瘦小的身体沿着墙洞爬进院落,掰扯大斗篷。大斗篷是竹制骨架,芦柴蔑编制,找到一个缺口,一点一点的撕扯下来,搬出洞外,转移到家里。硬草,耐烧。下次接着进洞,破坏另一个大斗篷,蚂蚁搬家,好多只斗篷成为谢晓丁家的柴禾,大人也不鼓励,也不反对,供销社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但是终究没人追查。
大斗篷有限,烧锅草无止尽需要。谢晓丁只有离家去七八里的洪泽湖边拾草。水稻收割过后,零散留在地里的乱草也不少,轻易就可以结实地摁满大草篮。远路没有轻担子,谢晓丁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将一草篮稻草背到家里,途中需要歇十次。一草篮的稻草不够烧一顿饭的,不如大斗篷的一块边角。
洪泽湖周边,水网纵横,抓鱼容易。有水就有鱼。只要有水,堆个泥鳅堰子,刮净水,就有三五斤小鱼。小溪潺潺,小鱼清晰可见,拾草途中,可以逮斤把鱼,用草叶把鱼鳃串起来,拎着。家里大人做“小鱼锅转”,也叫“小鱼锅塌”。
“拾草打巴根”,打巴根也是“拾草”,是冬季刨茅草根,茅草也叫“巴根草”,在沟堆上,在荒地路边,茅草旺盛的地方,割去茅草后,需要奋力刨挖,没有大力气,就需要一点一点地刨找,在黄泥块中撕拽草根,抖落碎泥,背回家在太阳下曝晒多天,干枯后烧锅用。
刨树根是在冬季,背着粪箕或草篮,拿着锛、镐头,寻找堆坡上的树根。原先是刨小树根,有了经验以后,就敢于刨大树根。毁一个外围坑,把坑挖大,刨断外围的小根,逐渐挖深,挖通心根,根垂直向下,非常难断,需要不断摇晃,用脚蹬踏,动摇树根周围,有时需要一起来的伙伴协作共同发力,才能完成。晒干,劈块,码放起来,硬柴用于过年蒸馒头,蒸膘鸡,做豆腐。
拾草两年,风吹日晒,有了一点大孩子模样了。
谢晓丁大哥幼年夭亡,自己变为长子,随着他大爷家的大丁、二丁、三丁排序,取小名为“四丁”,或“小丁”。于是学名“谢晓丁”,村里人也称呼“老四”。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谢晓丁父亲老谢是乡村剃头匠,手艺人。每天轮流到各生产队剃头,取平均工分,一个大队八个生产队,千把口人,循环轮转,挨到哪个队里,老谢拿着铁喇叭大喊几声“剃头啰”,也有好事的青年人拿着喇叭帮着喊,生产队各家各户就把孩子领来排队剃头。不管刮风下雨,老谢一直是忙着的,过年前,“剃花头好过年”,人人剃头。
“你跟着学剃头吧!”老谢安排谢晓丁学剃头。从用碱面学习帮人洗头开始,谢晓丁开始学习剃头。
耳濡目染,谢晓丁本来就看会了,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独立上手了,洗脸、剃头、刮脸、掏耳朵。
一九八〇年,土地逐渐包产到户,街上有了新的气象,活跃起来,原来的五天一集,变成二四七九四集,赶集的人多了起来。谢晓丁就在黄圩街租门面屋独立挂起了幌子,模仿国营理发店名,红漆写上“华容理发”。当地不少人称“晓丁理发”。
“世上两样好,剃头和洗澡”,一毛,一毛五,大家花钱买服务享受的快感,让晓丁理发店的收入与日俱增,一天的收入跟得上一个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头二十岁,大包头长发,喇叭裤,朝气蓬勃的年轻的晓丁成为街上的风景,新潮一点的男女更愿意让年轻小伙谢晓丁抚弄头发。
“地富反坏右”摘了“帽子”,在上海的舅舅姨妈才敢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动员谢晓丁到上海学习理发。
一九八一年,一个年轻的上海人因为什么事情经过黄圩街供销社,职业的敏锐感觉,上海人的烫发头引起谢晓丁的注意,他本来一直关注《垦春泥》杂志上的广告,留心收音机里的美容美发招生广告,最新电影里那些男女人物的发型,这种烫发头新潮,洋气,本地没有人会,于是想去上海学习的冲动萦绕在谢晓丁心头。
老谢不鼓励,也不反对。学习总该是好事情。谢晓丁到信用社以买牛为名义贷款五百元,贷款买耕牛利息低。六个月学费三百元,生活费也需要开支。
那天上午十点,吃早晌饭,好朋友邱小五用一辆新凤凰自行车带着谢晓丁奔淮阴武墩码头,坐船过河,自行车搬到船上,下午三点多到达淮阴汽车站,买第二天上海车票。谢晓丁催促邱小五抓紧回去,天不黑必须到家,武墩渡口并不安全,一辆新凤凰自行车也很诱人,并给他三块钱碎钱毛票,邱小五兴奋异常,嘴咧很大。
大上海的舅舅在一个综合厂做经理,与国营理发店经理是同学,舅舅家成了他落脚的处所,顺利参与学习。谢晓丁住在美容美发店里,专心致志学习烫头技艺,大波浪卷成为他的目标。
“世上头等大事,人间顶上功夫”。三个月后,有理发基础的谢晓丁学成,回到黄圩,红衬衫,尖头皮鞋,大波浪发型,有了大上海熏陶更加自信的谢晓丁一下子镇住了黄圩街,晓丁理发招牌换成白底黑字的木牌,并加注一行拼音字母。
半年后,黄圩、高渡、淮阴韩桥、吴集周围的男女青年,成群结队,预约到“晓丁理发”烫头。
那时候还是“脱裤电”,白天经常停电,准备睡觉了,来电了,大家称“脱裤电”。没有电,大家就等;没有电,就把一个一个毛巾把放在锅里蒸,卷起的头发,用热毛巾敷住,起定型效果。
泗阳县城有“大运河理发店”,国营单位。黄圩一个烫发头青年到泗阳大运河理发店理发,经理说:你这是在上海烫的,此地没有人会。黄圩青年说:是在黄圩街晓丁理发烫的。经理找到黄圩街晓丁理发求证,看见了热闹的场景,许诺一百八十元月工资,一年后转为正式工。
谢晓丁婉拒。他高潮时一天连加班烫过三十三个人头发,三块钱一个,三块五一个,一天一百多元。那时中学一个正式教师一个月三四十块钱。
一九八二年,电影《少林寺》风靡中国,电视剧《霍元甲》点燃无数少年的武侠梦。
一九八五年,谢晓丁在南京买了一台熊猫黑白电视机,轰动黄圩街。谢晓丁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地上的碎发混合洗头的水,无数青少年男女踩踏,泥泞一片,就像雨天的黄土路。
夏天开始,傍晚,电视机搬到门口,用一张高桌子支起来,电视天线用一根长毛竹架起来。黄圩街里街外的青年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即使电闪雷鸣,大家也舍不得离开,电视直冒雪花,滋滋直响,谢晓丁关电视,大家不让,谢晓丁说:电视滚烫的,如果电视炸了,明晚就看不成了呀。
人手不够,谢晓丁收徒弟,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开始有女性学习理发。九十年代,生意更好,在裴圩开了分店,黄圩街裴圩街两处跑,也是为了躲计划生育。
后期,带女徒弟转战浙江宁波,三个女徒弟,两个分店,生意真是好。
一晃四十年。
二〇一八年,谢晓丁在县城黄圩人开发的京宁名居小区南门挂牌“晓丁理发”,开启后“晓丁理发”时代,理发店成为黄圩驿站,带来黄圩记忆,黄圩精神。晓丁大包头发型没有变,刮脸、掏耳朵的技术更加娴熟。看不惯时尚的拉丝、接发、盘头、化妆的中老年客人迅速聚拢到晓丁理发店,地道的技术,随和的谈吐,一丝不苟的精神,亲民的价格,超值的服务,征服众人。理发行业客户粘性大,客人适应了理发师,能固定在一个理发店理十年八年。微信扫码收费,但是收银终端控制在家里他老婆手里,客人扫过,听不到语音信息,手机给他看,谢晓丁没有智能手机,微微一笑:不用看,都什么时代啦。
“物不如新,人不如故”。常有三朋四友邀约,黄圩老友居多,中午喝酒,下午他就不到店里工作。晚上,一碟花生米,半斤猪头肉,或者小鱼锅转,小酌几杯,听听淮海戏。
以前理发是工作,苦钱为目的。
现在呢,找点事情做做,不闲着。
李军,一九六九年生,男,江苏泗阳人,中国第四届“百名网络正能量榜样人物”提名、中国首届平遥“清风正气”原创微电影奖获得者、江苏省统战部第九第十期新的社会阶层代表人士重庆大学培训班学员、盐城师范学院宿迁校友会副会长、宿迁唐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二〇〇〇年获得全国教育院报报告文学奖;二〇一二年获得全国《小说选刊》奖。二〇一三年有文集《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