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农村的哭丧

                             苏北农村的哭丧

文/王忠

今天到老家去出一份“老人礼”,这个说法在我们那里是有一个特定含义的,老人即死人的意思,在我们那里,从不说某某人死了,而说某某人老了。说死是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而说老则是表达了对逝者的尊重与爱惜。

要去的人家在一个集镇的东边,这是我媳妇那边的亲戚,我以前从没去过。但是这不要紧,我并不担心摸不着,我只要知道他家大概在哪个方位就行了。因为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唢呐声和哭丧声我在二里路开外就能听到了,顺风时,离七八里都能听到,然后循着这声音就能找到了。

哭丧,是这几年才在农村兴起的一门新职业。以前老人,都是女儿和儿媳主哭,来一次人哭迎一次,哭的次数太多了,泪都哭干了,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多少眼泪,总之,哭得太累人了,不哭又不行,于是,职业的哭丧就应运而生。

每当乡村有老人去世的时候,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的就是这些以吹鼓手为核心的乐器班子,他们到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扩音设备摆出来,把高音喇叭高高地挂在屋旁的意杨树上,然后就卖力地吹起来,把沉痛的讣告分发到了以前老人能够走到的所有村庄。

然后,哭丧就开始了。这时,咬鼓手前面的桌子上就成了点歌台,有需要的人走上前面,写下自已的名字,说明自己与死者的关系,然后交钱,再然后高音喇叭里就会传出一声悠长的哭腔,我的某某啊……

哭丧通过多年的发展,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民间音乐。我听那声音像极了地方剧中的唱腔,像牙疼人的呻吟,又像一群乌鸦在村庄上空盘旋,他们用时而舒缓时而激昂的唱腔把感情一步步地推向高潮。有时,唱到悲痛欲绝处,那声音像是被用抽水机突然抽到了一个高处,然后就在那个高处,声音又变得平缓开阔起来,接下来又是反复的吟咏反复的抒情。

细听起来,里面也有感人的地方。比如说一个侄女哭叔叔的,她会说,我的叔叔啊,现在怎么喊你都听不见了,侄女回来再也没有人喊我到家里去坐坐了,再也没有人为我打对我叫的小狗了,叔叔呀,你没吃到侄女的东西啊,侄女是想等你年纪大了再买给你吃啊……此时此地,这些话让人听起来唏嘘不已。

想想这也属于民间的一种创作吧,如果每场都会补充进一些新的内容,也许这几十元钱表演一下也还是值得的。在这里,我要说明一点,我并没有职业歧视,大家都是在谋生,不容易。

前几年,哭丧的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女,没想到今天竟然看到一个小年青的在哭,看来,哭丧的队伍也越来越年轻化了。不管是哪个行当,只要能挣到钱,就不愁后继无人。反之亦然。

哭丧的人都隶属于这些以吹鼓手为核心的乐队,很可能他本身就是一个吹鼓手,兼职的,也有可能是某一位吹鼓手的家人,总之,这些钱是不会让外人挣去的。在农村的街头巷尾,当你看到一些涂抺在墙上诸如什么天天乐队、左庄乐队的广告时,你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你在城里听说的那种乐队,在农村,乐队其实就是专门从事丧葬服务的,内容也就是吹奏唢呐和唱一些《常回家看看》、《天天都是好日子》等不伦不类的流行歌曲,只不过他们要为自已的职业取一个好的名头罢了。

现在,这些乐队真正实现了多种经营,除了提供乐奏和哭丧服务外,还兼卖花圈和锦帐(踏花被)以及纸糊的逝者用的全套的轿马(现在改成了汽车)和家用电器。听说外地还有深夜十二点以后跳脱衣舞的服务,相比之下,我们这里要文明多了。

哭丧的价格以前是十元钱,后来涨到了二十元,现在又涨到了三十元一场。现在的农村人出手越来越阔绰了,作为留守老人的子孙,他们在外打工,平时从没想起给从小一口一口把自己喂大的爷爷奶奶买点吃的。现在,老人没了,他们才接到电话从热闹的城市转上几趟车回到荒凉的乡村,这时的老人已经躺在堂屋的木板门上不说话了,不会像以往看到自己回来就拄着拐棍颤微微地往自己的身边凑了。

这时,这些常年在外流浪的灵魂穷得只剩下钱了,他们不管是作为暴发户的工头,还是把自已抵押给了城市的打工者,这时都非常大方地把身上的钱往外掏,先从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哭起,然后是孙子孙女,再然后是重孙子重孙女,繁衍到哪代哭到哪代,一个也不漏。老人生前你就是把他当成猪狗别人也不知道,但是你倘若不轰轰烈烈地哭上几天就会惹人骂的。这可是一个现场直播啊。说到底,哭丧不是为逝去的老人的,而是哭给活人看的。

这些常年生活在乡间的老人,生前如蚂蚁一样默默无闻,死后却热热闹闹、惊天动地了一回。但这样的热闹只有三天,三天之后,一个人的痕迹从这个大地上消失。儿孙们结完办事的帐,把老人的旧衣烂物全都扔了,然后又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了。把那座孤独的新坟又遗忘在了恍如隔世的农村,直至上面疯长出了各种杂草。

【作者简介】王忠,男,1969年出生,农民工,现为“Pansy鞋”微信公众号主笔,久居城市,遥望乡村,偶尔会写点朴素的真情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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