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之恋

故园之恋

◇驿路飞雪

两个月前回老家,妈说,出租的房子已经收回来了,现在住的这幢屋会在下一批拆迁的名单里。可能不久以后再回家,就要到前面的新房子里去了。

我的心极缓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和妈说一些家长里短。

可是我无法集中心神,我老是想到你,老爸。

这幢两层小楼,是你和妈间隔二三十年第三次推倒原先的屋子重建的,距今已快二十年了吧?

我最初的记忆里,我们住的是草房子。但草房子,也不是你最初生长的地方。你初来人间,家里还有良田百顷,广厦数间——但这些于我都是传说。可以印证的依据,是家里没被拿走充公的两张旧琴凳,以及我在雨后的菜园里看蜗牛散步时,好几次捡到被大雨冲刷出来的旧簪子。

房子不是旧模样。但是,宅基是原先的。那份宅基上衍生出的所有,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10月1号晚上,全家聚会,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时,我心里想,只有老爸不在;4号中午不在酒店,是在家里,哥哥炒的菜好香。我又想,只有老爸不在。

哥哥是越来越像你了,老爸。尤其是表示不以为然时抿嘴而笑摇头的样子最像。

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看到你的表情,我悄悄转过身落下泪来;但现在,我暗自庆幸,在日渐老去的哥哥身上有你的影子。

朱漆大门上贴着你重孙女写的“云开千里月,风动一天星”的对联,经了大半年的风雨,纸张笔墨已显出沧桑之相。但你在门板上写的“天天大米饭,日日小鱼汤”的那一副,却依旧鲜艳如新在我心里。那时候,你是饥饿的少年吗?还是二十岁的青年?你把心里最真最美的愿景抒写出来,被那些成份好的人传说嘲笑好多年,也依旧微笑着不作任何解释。

水缸是彻底闲置了。最开始的时候,洗菜汰衣,都是到家旁的小河。后来河水臭了黑了,就在院子里打了水井,家里流传下来的粗笨的莲花缸派上用场;再后来用上了自来水,水缸就彻底沦为了摆设。

那么以后,这口雕龙画凤的莲花缸如何安放?还有画着双喜的坛子、画着喜鹊的白细瓷的罐子,哪里是它们的归所?

住在没有这些老物件的家里,心里会空吗?会有客居的感觉吗?

墙外旧篱笆上长着一株茶豆,有几朵花正如童年般开得娇艳,一转眼却发现已有豆荚累累垂垂。花和豆荚各不相干,像城市里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邻居。

我想起每年春夏,堤坡上草长蝶飞,各种野花灿烂蓬勃地绽放。我很想知道,当年小苘[qǐng]的种子,现在在哪里安家?蒲公英的花,是否已开在天涯?

另一边堤坡下,是曾经滋养我们的小河。从前河水清清,水草肥美,蜻蜓点水,鱼虾毕现。可现在只有落霞映在水中的倒影,堤岸上,也荒芜一片。

老爸你告诉我,那些蔓菁呢?三叶草呢?野菖蒲呢?给过我们意外甜蜜的野草莓呢?还有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苇花呢?它们都去了哪里?

那个夏日傍晚,蝉鸣阵阵,幼年的我坐在厨房后面的那棵楝枣树下发呆。地上有被风吹落的紫色的楝枣花和青色的楝枣,都是小小的,风一吹就要挪地方的怯怯的样子。我看着咸蛋黄一样颜色的太阳静静立在堤上,心里忍不住痴痴地想:如果把哥哥滚铁环的铁钩拿来,也许也能让它挪个地方。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梦吗?

还有某个春天,我站在一大片农田前,满眼是绿色的苕子和它们紫色的小花,还有成片的红花草,它们是最好的绿肥。

老爸,我看到你扶着犁跟在老牛后面耕田。你把它们犁翻,让它们滋养下一季庄稼。

你比别人吃了更多的苦,受过更多的委屈。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成份不好,奶奶是四类分子,爷爷因做生意被告发做牢……你做最苦最累的活,挣最少最低的工分。老爸,那么年轻的你,那么泥泞的黑路,你和妈是怎么走过来的?

但你始终是笑呵呵的,从不抱怨,从不苦恼。

五年前,9月30号和农历八月二十六,是同一天。那一天,你踏着稻香归去。

老爸,你在最后的日子里叫我不要伤心。你指着哥哥的孙子说:“人的一生,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会长出新的一茬。”

现在,你的重孙子孙女院里院外地追逐嘻闹,我坐在矮凳子上看着他们。恍惚间,他们变成了我和哥哥妹妹,而坐在凳子上笑眯眯看着的,是你。

更早的时候,奶奶让你上街时带块豆腐回来。你伸出手去掌心向上说:“拿钱来!”奶奶在身上假假地摸了摸,然后轻轻打了一下你的手心,说:“拿去!”然后你们都笑了,六七岁的我在旁边也无声地笑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你像个顽皮的孩童,在你的妈妈面前。我记得院子里泡桐的树影在你的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跃,心里有没来由的欢喜。

老爸,你不是凭空来的,我也不是,你的重孙子们也不是。但我们都是这份旧宅基上不同季节的一茬韭菜。

所以,我看到一桌一凳会想起你,看到一猫一狗会想起你,看到一花一草会想起你……但是,不是悲伤的心情,而是怜惜。

浅秋正往深秋里走,秋去冬来,冬的尽头就是春天。

从小到大,因为有你遮挡风雨,我从未感受过寒凉。现在也一样,就算是未知的路上还有雪雨风霜,我也还是在往春天里走。

要不了多久,就算是穷尽脚力跋山涉水,我们也无法抵达故园。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生我养我的地方,会消失,就像你消失不见一样。

但我们的家园,也会像你一样,不在,也永在。

在我们心底,和未知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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