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杀谈诗谢茂秦:《到底书生是狂生·自序》被编辑手记

前引:苦苦期盼已久的小品文集终于出版了,今早拿到样书,喜不自胜,没想到翻开读了卷首的《自序》,却发现被编辑改动了不少地方,心情一下子坏到极点。尽管发了朋友圈吐槽已过,但还是意愤难平,晚上回家打开电脑,找出之前发给出版社的底稿,一一比对,并稍作说明如下。(说明的地方,用“雄按”隔开并标明。)

原文:

记得四年前(2014),我的《论语择善》刚刚出版,寄了一本给我的博导王先生。过了几天,我给他打电话——我很少给他打电话,因为害怕,这大概是每一个学渣的共同心理——想听听他对此书的评价。老先生在电话里表达了由衷的赞许之情,说书写得很有特色。我忘乎所以,竟然顾不上习惯性的谦虚,随口附和了一句,说:“就是书名《论语择善》起得不够好。”也许是看到我这个不肖弟子终于有所成材,老先生那天心情特别好,高兴之下,就聊开了,他说:对呀,书名不好取,钱先生说,——钱先生就是钱钟书先生,老先生年轻的时候跟钱先生共过事,时常向钱先生请教,对钱先生的学术文章钦佩不已,平时跟我们谈话时,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提到钱先生。——钱先生说:“孩子容易生,名字不好取。”

雄按:这几句被改成了:

他说:对呀,书名不好取。钱先生——就是钱钟书先生,老先生年轻的时候跟钱先生共过事,时常请教,对钱先生的学术文章钦佩不已,平时跟我们谈话时,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提到——说:“孩子容易生,名字不好取。”

我的原文中重复了好几个“钱先生”,看似拖沓,其实是为了突出对钱先生的敬重之情。而且,我的原文在王先生的话“钱先生说”之后,插入了比较长的一句说明,所以说明完毕之后,又重复写上了“钱先生说”,这是为了使读者阅读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插入的说明太长而产生一种断档的感觉。现在被狠加删减,看似简练了不少,但却失去了原文细腻悠长的味道。另外,我的原文处理成“钱先生说”,然后再插入说明文字,也比编辑修改后的“钱先生——说”,来得更加合适周到。

原文(接上):

轻微地哈哈笑了两下之后,王先生接着说:“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名字只有一个,你取了这个,就意味着失去其他十个上百个可能更好的选择。”

的确,孩子容易生,名字不好取。或者说,文集容易编辑,书名很难决定。本来这本文集的书稿,去年我就编好了,并向学院报告了我的出版计划,之所以一直拖到今天,主要的原因,我甚至怀疑,就是因为书名迟迟无法定下。天地良心,这决不是我在为自己的庸懒和拖延成性找借口,而是在这之前,我确实为这部小品文集的名字,想过了好几个方案。

雄按:“我甚至怀疑”这五个字,被编辑删去。删去这五个字,显然很不应该,有“我甚至怀疑”五个字,表示并不确定是否因为“书名迟迟无法定下”,而且加上“甚至”这个词,表达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似乎又是可能的意思,现在都删去了,直接就变成了:“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书名迟迟无法定下。”(又按:“主要的原因”,“的”字也被删去,看来该编辑特别追求简练的文风。)那就坐实了书稿拖了一年的原因,是由于“书名迟迟无法定下”,不论是意思上,还是文气上,都大大不如原文。

原文(接上):

第一个方案,我想取名叫《不受命斋小品》,“不受命”三个字,出自《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所谓“不受命”,就是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可参看我的《论语择善》第236页),命运安排子贡做一个士,而子贡偏偏要兼而从商,这就是“不受命”的体现。

雄按:划红色的字体全部被删去。大概编辑觉得引用《论语》原文太罗嗦,又觉得读者通过上下文自然能明天“不受命”的含义,于是大笔一挥,全部删去。但是,“不受命”这三个字,普通读者较为生疏,引出原文,是很有必要的,何况原文也并不长。至于我的原文中用括号注明“参看我的《论语择善》第236页”,倒并非完全是为了给自己的书做广告,而是因为历来对“不受命”这三个字的解释,分歧较大,我的书中作了简要的梳理和总结,可以方便读者参考。

原文(接上):

我之前开过一段时间的书店,算得上是“士而兼商”,“不受命”这三个字,倒也颇为切合。而且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命运安排我做一位高校教师,就应该专心研究,撰写论文,申请项目,可我偏偏既不写论文,也没有项目,平时只以读书作文(文艺性之文)为乐。不过,“不受命”这三个字(而竟还带个“斋”字!),乍听过去,很容易给人一种离经叛道的狂妄之感,我本不是那样的人,何必轻易引起读者的误会呢?于是放弃了。

雄按:这句被改成了:

不过,“不受命”三字还带个“斋”。

看似好象减少了几个字,更简练了,但是原文所蕴涵的一些自我调侃的语气,却是消失殆尽了。

原文(接上):

再一个方案是叫《三余小品》,2006年硕士毕业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诗文编成一个小集子,就叫《三余集》。所谓“三余”, 三国时期有个叫董遇的学者,劝勉学生读书要勤奋,“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取名“三余”,目的在于鞭策自己珍惜时间,努力读书,用意颇善。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勤奋的人,往往是“冬者睡之余,夜者棋之余,阴雨者闲书之余”,取这样一个书名,励志或许可嘉,但私心着实有愧,何况这个典故太出名,历来以之作为书名的,早已多到泛滥的地步,再取三余之名,反成俗套。所以,这个书名也不行。

雄按:这几句全部被删去,而加上了四个字:“也是用典”,变成了:

就叫《三余集》,也是用典,目的在于鞭策自己珍惜时间……

看来编辑似乎很厌恶这些典故,只要不影响原文意思,能删的就一定要删个痛快。但是我们读文学作品,一方面固然为了其中的情感和文采,同时也为了获取一些经典的掌故和知识。“三余”的典故,本身就较为精彩,也较为励志,何况我的原文中并没有作繁琐的解释说明,并不至于显得拖沓罗嗦,何必定要删之而后快呢?

又按:

历来以之作为书名的,早已多到泛滥的地步,再取三余之名,反成俗套。

“早已多到泛滥的地步”,被改成了“早已泛滥”,看似简练,但却没有原文表达得那么丰富。又,“再取三余之名”,“之名”二字被删去,则是苛简了,因为语义上有些欠通。

原文(接上):

另外一个差点最终定型的方案,是叫《中晚斋小品》,说差点定型,是因为我当时在编辑书稿的时候,在电脑上所取的文件夹名称就叫《中晚斋小品》,而且也已经构思了大半篇的序。“中晚”两字,源自龚自珍的两句诗:“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歌筵有乞书扇者》)所谓“中晚”,指中唐和晚唐,那个时代因为世衰离乱,诗人所作,多感慨悲歌之音,充满了深沉的感情力量。我很喜欢这两句诗,因为我平素论诗,也注重感情,所谓“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者”(尼采语),因此自己所作诗文,也多是有感而发,极少“为文造情”的敷衍之作。取这样一个书名,无疑十分切合,而且用典颇有来头,不乏雅致。

雄按:“无疑十分切合”,“无疑”被改成了“自觉”,我实在看不出来为什么非要把“无疑”改成“自觉”。

原文(接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几乎定型而又不乏雅致的书名,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些些的不满意,至于怎样的不满意,却又说不出来,就好比一个恋爱了多年的姑娘,看着身边的小伙子各方面都不错,但就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迟迟下不定决心嫁给对方。

直到有一天,我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地吟诵了前年写过的一首七律中的两句:“可能骏马作喑马?到底书生是狂生。”我才终于明白这一些些的不满意根源何在了。那就是:这个书名虽好,却无法传达出我多年以来的彷徨心境。

雄按:“直到有一天,我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地吟诵了前年写过的一首七律中的两句”,这句被改成了:

直到有一天,我莫名其妙脱口吟诵前年写的七律中的两句……

“脱口而出”,“而出”被删去;“吟诵了”,“了”被删去;“写过”,“过”被删去;“一首七律”,“一首”被删去。简是简了,但是作者的情态,动作的时态,却都走形了。

原文(接上):

且先抄出这首七律:(我写律诗主张不拘平仄,所以请读者领略诗情即可,不必计较声韵。又,关于这首诗的创作始末,可参看本书《文章不厌百回改》一文。)

也曾静默慕沉潜,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到底书生是狂生。

论语注成宣天下,记取莆阳吴伯雄。

雄按:括号中的说明文字全部被删去。实则我的本意是为了堵住某些“惟声律论”者的口,并且,注明参看本书《文章不厌百回改》,也可以方便读者更快捷更详尽地了解这首诗,而不至于突兀。

原文(接上):

书生,指严谨勤奋、静心治学的学者;狂生,指清狂自赏、扬才露己的文人。近代章太炎说:不入儒林传,则入文苑传。意思是要么成为大学者,要么成为名文人。

雄按:这三句中,首尾两句全被删去,大概编辑以为读者自然而然能够明白“书生”具体指什么,“狂生”具体指什么,所以一概删去。这却实在太悍然武断,要知道很多读者(哪怕中等文化层次水平的读者),都未必能清晰明白“书生”和“狂生”的具体所指,更何况我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到底书生是狂生》,如果读者不能截然无疑地明白“书生”和“狂生”具体所指何义,势必影响到对书名的理解。另外,对一般读者来说,“儒林”和“文苑”具体指什么,也不一定能明白,所以后一句的解释文字,也不应该删去。

还有,原文“近代章太炎”被改成了“章太炎先生”,这也不妥,一般对于当代还健在的学者,或者现当代虽然已经故世但作者对其人特别敬重的,可以在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二字,而对于再早一点的古人,一般不加“先生”,比如我们一般不称“李白先生”,“杜甫先生”,或者“朱熹先生”,“王阳明先生”。(下文提到顾炎武,我的原文也是写作“明代大学者顾炎武”,但是也被改成了“顾炎武先生”。)

原文(接上:)

章氏博学多才,他当然有这种非此即彼的自负和成就。但是对于才疏学浅的我来说,却不免有既入不了儒林,也入不了文苑的两头不靠、一事无成的恐慌。因此,长期以来,我一直游离于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之间,真可谓“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2016年9月份,我开设了人生的第一个公众号,专门发表自己的文艺作品。

雄按:“人生的”三个字,被删去。意思确实没变,但读者却读不出这“第一个公众号”在我人生中的重要意义。

原文(接上:)

先是发表旧作,但存货用完之后,就不得不创作新篇,在这无形的压力的推动之下,我竟也连续写出了不少小品文,其中还不乏精彩之作。我想我是个自恋的人,或者说,凡是文人都很自恋,每当写出一篇文章,我都要自己读上三五遍甚至十来遍,同时胸中涌起一股浩然之气、风发之气,颇有“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的豪情,又时常忍不住“回首叫,云飞风起”,甚而至于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脱略和张狂(引文并见辛弃疾《贺新郎》词)。半个月前刚刚评上硕导,感慨之下(是感慨,并非自豪,正常人博士毕业两三年后即可评上硕导,而我用了九年!所以绝非自豪,更不是炫耀。)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云:“润屋愧无真学术,悦己喜有妙文章。”所谓“妙文章”,指的就是大部分收入此书中的小品文。真的,那种澄澈纯净而又意气风发的喜悦感和自我认同感,美妙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

因此,我想,在“儒林”与“文苑”之间,在学术与文学之间,假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么我应该更青睐于文学。“到底书声是狂生”,归根结底,我仍然更愿意做一个露才扬己的狂生,而成不了勤奋苦读的书生。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集子,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书名。

明代大学者顾炎武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序。”但他却不知道,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有一种痛苦叫作找不到人给你写序:人之患在无人为序。四年前,在我的忽悠之下,我的师兄成玮帮我的《论语择善》写了一篇序言。前一阵我故伎重施,想请他为我的这篇小品文集也写个序,但他却说要认真读后,如果觉得文章好的话,就写,否则就不写。再问什么时候能读完。答曰最近要写论文没空,也许暑假,也许寒假也说不定。我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等不了那么久,而他的眼光又那么高,我的文章一定很难算好的了,也许辛辛苦苦等到最后他还是不肯写。所以就干脆自己写。顾炎武又说:“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这部文集多是轻松随意之作,哪里谈得上“发明”!但如果只是简单地“纪成书之岁月”以为序,我却又不甘心,二十年的青葱岁月,只留下这数十篇小品,雪泥鸿爪,开卷惘然,岂能如此草草了事?故略缀数语,记此书取名之始末,冠于卷首,以充序言。

是为序。

雄按:“是为序”三个字,被删去。但其实大多数序言,都会在末尾加上这三个字,一来是一种惯例性的文体需要,二来也可以起到一种收结全文的作用。删去固然无妨,但留着当然更好。

最后是落款,我的原文的落款是:

吴伯雄

2018年6月24日本学期停课后二日

但是“本学期停课后二日”也不能幸免于删。实则落款这样表达,是为了突出当时刚刚结课不久之后的轻松感和充实感,现在删去了,这两种感觉也就跟着丧失了。

后记:一本书,仅仅是卷首的《自序》,就被改动了这么多地方,而且把我原来自成一体的文风,改得面目全非。我不禁想起来明代一个叫谢榛(字茂秦)的诗人,他自视甚高,无论是时人还是前贤,他都觉得自己比他们更聪明。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前代著名诗人改诗,比如他认为南朝诗人谢眺的名句“澄江净如练”中,(雄按:通行的版本作“澄江静如练”)“澄”字与“净”字重复了,所以给他改成了“秋江净如练”,结果遭到了后人的冷嘲热讽:“何因点窜澄江练?笑杀谈诗谢茂秦。”(清·王士禛《论诗绝句》)

我认为所有的编辑都应该以谢榛为戒,不要凭一己的见识和喜好,轻易删改别人的文章。假如实在手痒难耐,非改不可,或者非改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那也请先跟作者商量探讨,征得作者的同意之后,再充当“一字师”、“一句师”乃至“一段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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