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丨弟弟,我的手足之情

弟弟从内蒙古过来看我。他是我在广州几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从接到他电话那一刻起,我就盼星星盼月亮地冀盼他的到来。接他时,提前两小时就去了火车站,站在广场上的栏杆旁边,眼巴巴望着出站口,一帮又一帮的人从我眼前走过,我明知道那趟车还没有进站,但总是想在人群中寻觅,并不停地打开手机看时间,同来的云飞看我心急火燎的样子笑着说:“你急什么?还早着呢,他刚才打来电话,车才到了韶关,至少还得一个小时。”

“二年了,我都想不起他的面孔了。”我说现在才体验到,对于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流者来说,和亲人相逢才是最幸福的时刻。弟弟是我的手足之重,也是处处帮助我的亲人,在我几次大患难中,他总是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我蹚开一条路。他和我一样,从小爱看书,初中毕业后,就入伍参了军。他当兵那年,正是中越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母亲天天哭哭啼啼担心他被发配到越南,但弟弟却巴不得去越南前线,他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打仗,当了三年兵没上过战场实在窝囊。他写了无数次请战书,一直没有被批准,原因很简单,北方的兵去了那里,首先是水土不服,恐怕仗还没打自己就先倒下去了,他没有经历那血染的风采,在部队当了三年文书。复员后又回到我们那座小城,在一家万吨饲料厂当仓库保管。那年头,能到国营单位工作是很不容易的。父母亲常常为儿子能端上这样的胶皮饭碗感到光彩自豪。改革开放后,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写了一个留职停薪的报告,辞掉保管员这个工作,当起了个体户。他先是经销猪饲料,后来是办养猪场,哪知,时运不佳,猪还没长大,就传染上猪瘟,他把死猪处理掉,又开始养鸡,那时还没有禽流感,但鸡长大后,又赶上市场鸡肉价格下跌。他说自己是姜子牙卖面,一天不开张,开张后只卖了二两面,称面时,还刮来一股大风。他不服输不泄气,把所有的鸡都减价处理。鸡场门一封,又去开饭馆,他开的是正宗的草原焖羊肉、手把肉餐馆,头几年生意很火暴,但后来,这样的餐馆越来越多,他的生意就不怎么好做了,几乎是惨淡经营。

弟弟喜欢看书,更舍得买书,这种癖好成瘾后,就开始藏书,家里藏书几千册。以前,他经常和我借书,说是借,实际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有许多名著不知不觉都进了他家的书柜。后来,我买书的时候少了,就常常和他借书,当然,礼尚往来,我看完了书,还他的时候也很少。除非他追着和我要。有一次,他从我的一张照片中发现了他的书,指着照片说:“《穆斯林葬礼》是我的书,怎么进了你家的书橱?”我呵呵一笑:“这些书都会串门子,我的《鲁迅全集》不是也在你家的书橱里吗?”

俩人都哈哈笑起来:“偷书不算贼。”姐弟俩开心地同时说出这句话。

弟弟和我无话不谈,我的那帮文友们也常去他的餐馆吃饭,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他看的书多了,古今中外的事知道的也多。常常加入我们的聊天中,一杯酒一壶醇香的奶茶,再吃几块地道的手把肉,大家在一起侃得天昏地暗,文友们称弟弟是儒商,送了他一个雅号“百事通”。

他最失意的时候,是离开家乡去省城第二次创业。我记不清哪一位先哲曾说过: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上坡路翻过来就是下坡,弟弟所走的也就是这样的行程。他不想当一个餐馆小老板,不甘心一辈子在那个小城里呆下去,执意要把经营了许多年的餐馆转让出去,要去外面闯天下,家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支持他这种创举,都说他头脑发烧,放着吃喝无忧的日子不过,偏要拨过火找灰。但弟弟的个性和我一样,自己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让他改变。他终于走了,虽然,省城离我们家也只有几百公里的路程,但能走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弟弟在省城又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餐厅,仍然是以焖羊肉手把肉为特色,但开业不久就赶上非典,那是他最背运的时候,经营了不到一年,几十万块钱都赔了进去。但他从不和我们提这些事。我离开内蒙的时候,去省城和他见了一面,他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走路还是那个匆匆忙忙的样子。我俩在车站前一家餐馆吃饭,他先开口问我:“决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

“你难道非走不可吗?”他又在问。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泪水不由得溢满眼眶:“你还好吗?”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赔光了,昨天才把餐厅转让出去,还了债,还剩二万。这是我第三次创业的流动资金。”说着,他掏出五百元递给我:“拿上吧。孩子上大学需要钱。”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也凑了二万,这是我去广州创业的全部资金。”

弟弟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我,停顿了好久才说:“姐姐,我真服你了。那是广州啊,拿这点钱不是开玩笑吗?”

“该卖的都卖掉了,床都打烂卖了破烂。这钱够我儿子学费就行了。”

“看来你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是的,不闯出个样子我不会回来的。”说这话时,有一种壮志未酬誓不归的英雄气概,但究竟要闯出个什么样子?其实我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当时的心境只是想尽快离开那座小城,走得越远越好,是我的儿子成就了我走出去的心愿。

他长长叹了口气说:“出去闯闯也好,我知道,这几年你活得很委屈。去了广州,遇到困难给我来电话。”

我和弟弟都端起了酒杯,那是内蒙古的纯粮二锅头,苦苦的辣辣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喝到的故乡酒……

天上飘来了雨,云飞买了一把伞。我俩站在伞下,听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雨下得很大,天气一下变得十分凉爽,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白色的水花,水花汇成一片,变成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水洼,一会儿,太阳一出来,这些小水洼就冒着热气,慢慢被蒸发在空气中,这就是广州的天气,潮湿而温和。弟弟终于向我走来,他穿一条蓝色的牛仔裤,红色的T恤衫,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脚步还是那么飞快,我远远就看见他,他也看见了我。弟弟胖了,那张黝黑的脸上带着快活的微笑,魁梧的身材穿过熙攘的人群,有点鹤立鸡群。北方的汉子就是这样高大挺拔,真正的男子汉。他说我瘦了,我说二年掉了十斤肉。我说他胖了,他说这二年长了十斤肉。我说心宽体胖,看来你的第三次创业是成功了。他说成功谈不上,但跌倒了总算又爬起来了。我不知道弟弟这二年是怎么爬起来的,他说人只有在无为的状态下才能获得所向披靡的大智慧。“无为而无不为。”他告诉了我一句老子的经典语言。他问我在广州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说酸甜苦辣都尝了,素材积累了一大把,最近坐下来开始写作了,自从加入了中国作协还没有出版过书籍。

弟弟问我怎么写作?我说手写,继续爬格子。他说什么年代了,你还不换笔。我无奈地摇摇头,无法和他诉说我在广州的艰难,日子紧紧巴巴,哪还顾上买电脑。不过,换笔是迟早的事。他说迟换不如早换,你的年龄不允许你等待。明天去买一台电脑吧。我在前面也写到,弟弟是我的手足之重,在我艰难的时候,总会出现在我面前。他来广州的第二天,就去天河电脑城给我买了一台电脑,从那天起,我也结束了爬格子的写作生涯。送来了电脑,弟弟在我的小屋里停留了几分钟就回宾馆去了。临走时,只说了一句话:“姐姐,我算服你了。你真伟大。”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我会在这样的一个没有光线的小屋里蛰伏下来,还能写作,他不知道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也还了他一句老子的话:“达到无为的境界才能具备无所不为的能量。”

弟弟的个性在某些地方和我非常相似,对自己的现状永远不能满意,我们家的人对我俩的评价是能折腾,最后是折腾穷。弟弟在省城折腾几年,又得一雅号:“赔钱经理。”我在广州几年也没折腾出个名堂,最后还是觉得应该从事我酷爱一生的文学事业。我虽然拥有一个金光闪闪的作家的桂冠,但不是专业作家也不是职业写手,更不是签约作家。所以,是没有资格吃国家的俸禄,没有俸禄我就得先为生计奔波,通俗一点就是先要有饭吃,吃饱了肚子才能从事我的第二职业,我自己把这个职业叫做事业。大凡是事业,那就是一种很崇高很神圣的追求,我为了自己的事业曾经也做过许多牺牲,舍弃过许多东西,执意从北方到南方,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这个事业。说到底我不想平平庸庸地生活,就是最背运时,去当了保姆,我还是为了这个事业。我是属于那种一条道走到底的女人。

没有文学,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了无生趣。特别是我弟弟给我买了这台电脑后,我才感觉到,在这个现代化的写作工具面前,我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电脑让我的思维开始奔放,让我的大脑神经系统进入空前未有的活跃状态,我已感觉到,后半生的日子是和这台电脑捆在一起了,我自认自己是个聪明的女人,没学过英语,那些英语字母一个也不会念,但我会中国的拼音字母,从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这些字母,于是,就用拼音来代替英语,不用很长时间,就掌握了这台电脑的全部性能,学会上网、下载文件、发电子邮件,还会在QQ上和朋友们聊天。

我会操纵电脑,而且运用自如,能换笔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很感激我的弟弟。他是我的手足之重。他来了,从千里迢迢的内蒙古草原来到这座大都市,这里有他的姐姐,一个离家出走很久的女人。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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