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初丨养八哥记



隐约记得,我养八哥时大约才五岁。我曾经怀疑这个记忆的准确性,便在记忆里反复搜寻,终于确定,那时我还没有读书,还不认识字;我穿着开裆裤,伸着一双紫芽姜似的小手。

是的,我整天露出两个小屁股,肆无忌惮地满地乱跑,当众洒尿,还常常用那双紫芽姜似的小手,提着一只小竹篮,和邻家的女孩到村后的老樟树底下去玩耍。那些老樟树是七八棵,都二三百岁了,它们遮天遮地的,紧紧地围着村里一片黑屋灰瓦的老房子。到了晚上,老樟树上住着好多鸟儿,有小麻雀,乌鸦,还有喜鹊,鹧鸪,白鹳。最惹人爱的是那些八哥。黄昏,它们从明净的天空中,从西天的晚霞中,一群一群,象云朵一样飘回来。它们绕着老樟树在空中翔舞,叽呱叽呱的噪鸣,闹得天翻树覆的,可是天一黑,它们就躲在树叶下鸦雀无声了。到了清晨,它们又早早地醒来,叽里呱啦地欢鸣着,发出一阵一阵如天籁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然后就纷纷向四面八方飞去了。

那日,大约是初春的早晨,一阵大风呼啸着吹过,接着就传来冰冰帮帮的,爆竹一般的雨点声,它们从屋瓦上扫过,瞬间又飘然远去了。不一会,滴滴答答的雨声渐渐停歇了。我从睡梦中醒来,闻到屋外清馨的空气扑鼻而来,似乎还有鸟的啾啾,一个鹞子翻身就爬了起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我穿好小棉袄,迫不及待地来到屋外,装着要去拾柴的样子,其实是惦记着到老樟树下去捉小八哥的。一个邻家的漂亮女孩不约而同也出来了。有意思的是,她也提着自己的竹篮来到了老樟树下。刚刚下过的急雨把地面打湿了,松松的泥土上露出一点一点的小雨窝,而且还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我们围着老樟树绕了好几圈,只看到一个一个的小雨窝,却没捡到半支干柴,于是就在裸露的、光滑的大树根上坐下来,说些天真的话语。

这时,一只鸟儿的哀鸣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很微弱,很衰竭。循声望去,那是一只八哥鸟儿,它的羽毛还没有长齐,而且湿湿的,湿成了一只落汤鸟,可怜兮兮的。它是被清晨那阵暴风骤雨打下来的么?它那么无力地耷拉在那里,双眼翻着白,瑟瑟地,软软地缩在大树根下,不住地寒颤,似乎只剩一息气息。小小的我,看着小小的它,不由心生怜悯,就抱起一息尚存的它,向家中走去。

我至今深信,当时我抱它回家绝不是有什么英雄豪气。我只是出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本能,出于一种纯真的爱怜,出于发自内心的善良和欢喜,想要救起那只小八哥,让它如我所愿地活下来,做我可爱的朋友。

可是,这只小八哥还来不及让我为它铺巢,让我教它温暖,它就被料峭的春寒冻死了。

我家东墙角有一棵独立的老樟树,老得树底下盘根错节的,巨大的根系露出地面老高老高,又光滑又宽大,孩子们常在大树根上坐滑梯。晴朗的春、夏、秋季节,白天会有老老少少在树下说话,喝粥,晚上也会有老爷爷摇着蒲扇跟晚辈讲水浒,讲三国,讲岳飞,讲杨门女将一门忠烈。那棵老樟树,老得树心都空了,主干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闪电拦腰截断了,但旁生的树枝密密麻麻,恣意生长,仍然很霸气,霸出一片老大的绿荫。

春雨后的一个早晨,天空如洗。当新鲜的太阳喷薄而出,东方就出现了满天的七彩红云。刚刚经过春雨洗涤的树叶绿得新鲜,亮眼。我们一群娃娃都端着一个大粥碗,站在老樟树底下喝粥,忽然听到树上有小鸟的叫声,吱吱吱吱的,吱完以后,一只老八哥腾空而起,又去给小八哥觅食去了。我的三哥看后两眼发亮,抬起眼盯了树上好一阵,然后迅速把粥碗放在屋边的青石板上,骨碌骨碌就上去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三哥从密密的树叶间伸出了头,喜笑颜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鸟窝,很快地从树上滑下来。他从树洞里掏出了四只小八哥,刚刚才长细细的羽毛。我凑过去摸一摸,肉肉的,软软的,热热的。我记得我那时也笑开了花,乐得屁颠屁颠的,手里端着个空粥碗,跟着三哥回家了。

三哥找来一个旧竹篮,在里面铺上稻草,铺得软软的,再把小八哥放进去,然后再用碟子装上一小碟水,放在鸟的旁边。快要上学了,三哥没时间照顾它们,就吩咐我快去打小蛤蟆(小青蛙),好好喂给小八哥吃。

我在家里拿了一个破碗,独自来到村外的河堤上。河堤上绿草茵茵的,厚如绒毯,草里尽是小蛤蟆,有小黄豆那么大的,也有无名指那么大的,有青色的,褐色的,也有灰色的。小蛤蟆见有人拨开草丛造访,都四处乱串,我就见一只拍一只,很快就拍死了好多只,然后端着它们,回家把八哥喂得饱饱的。

此后的日子,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去草丛里拍小蛤蟆,去田沟里捞蝌蚪,去黑乌乌的泥地里挖蚯蚓,然后喂鸟。三哥则负责做鸟笼。我在外面拍了虫子、蛤蟆回来,八哥们就会立马站起,朝着我吱吱乱叫,然后伸长脖子,张开嘴巴,纷纷向着我靠拢。我每天用大量时间围着小八哥转,看看稻草是不是干的,看看八哥是不是渴了,再看看八哥是不是饿了。我每天要出去好几趟,每趟打好多只小蛤蟆、或者捞好多只小蝌蚪给它们吃。三哥呢,回到家喂一阵鸟,逗一阵鸟,就去做他的小木匠。他想做一个小鸟笼,好把八哥放进鸟笼里去。

没过多久,两只体弱的小八哥死了,另外两只强壮的活下来。它们慢慢地长大,羽毛渐丰,油光程亮,活蹦乱跳。

鸟笼做好了,三哥叫我把它们放进鸟笼里养了几天,它们就烦躁起来,在鸟笼里乱串,甚至想方设法寻找出笼的口子。我也感觉像是把自己关进了牢笼似的,心里很不舒服,就把它们又放出来,让它们自由自在地满地乱蹦。它们似乎懂得我的心事,一出来就欢快地抖动着羽毛,悠游自在,大摇大摆,不躲不避地在我们家人中间跳来跳去,还在地上拣饭粒、在排水沟里用尖嘴刨蚯蚓、啄虫子吃。它们那种落落大方,不惧不怕,不躲不避的样子,简直就是懵懵懂懂,无知无畏,简直就是身处险境而毫无恐惧,亦如我的天真烂漫,纯真无邪一般。于是,大家都觉得它们非常有趣,还因此发出快乐的欢笑。

但是,它们跟我是最亲近的。我挥一挥手势,它们就会欢快地跳过来,等着我赐食。它们不仅在地上跳,还会跳到人的手上,跳到人的肩上。跳着跳着,它就被我引到屋外去了,还在街檐下觅食。慢慢地,它们越跳越远,跳出了巷口,跳出了院墙,还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跳到村边的禾场上去。村里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是我家养的八哥,都想靠近它们,逗它们玩耍,可它们异常警觉,忽然就慌慌张张,逃一般地自己跳回家了。

从此以后,我不需要再去挖蚯蚓,打蛤蟆回来喂它们,而是把它们带到野外去找吃的。它们有时候蹦蹦跳跳跟在我后面,有时站在我肩上,有时落在我手中的树枝上。我带它们在河堤上,水圳边,小池旁,洼地里,让它们自己去觅食。

小八哥的羽毛终于丰满起来,开始振动羽翼,跃跃欲飞。在广阔的田野间,我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就在空中扑腾扑腾的振动翅膀,然后落下来;我又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又扑腾扑腾地拍打双翼。日复一日,它们奋力地飞啊飞,飞啊飞,渐渐地,它们越飞越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就能自己在蓝天下飞翔了。

现在,它们用不着我每天小心看护了,却晓得自觉地进进出出。看着它们每天早晨旁若无人地蹦蹦跳跳出去,然后箭一般飞向空中,傍晚又蹦蹦跳跳回来,老老实实地立在屋角的晾衣竿上休憩过夜,大家都觉得八哥鸟有非常好的灵性。

曾经听人说,八哥鸟会学人说话的。但怎么让它学会说话,我一无所知。后来听三哥说,剪掉它一点点的舌尖就能学会。我想让八哥学人说话很久了,就自作主张,悄悄拿一只八哥来做试验。我偷偷地找来一把生锈的剪刀,把一只八哥的舌尖剪掉了,可是,这只小八哥很快就萎靡下来,食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了,第二天,它身上光亮的羽毛褪去了颜色,第三天,第四天,它就歪歪倒倒的死去了。三哥知道是我剪掉了它的舌尖,想它学说话,就这样把它痛死了,瞪了我半天的眼睛。

现在只剩下一只小八哥了。带着懊恼,带着自责,带着愧疚和悔意,我对活着的八哥更加殷勤,更加小心呵护。后来,它终于真正长大了。它成了一只黝黑发亮的鸟,一只伶俐乖巧的鸟,一只活泼可爱的鸟,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它一会儿在屋檐下盘旋,一会儿在屋脊上站立,一会儿又放声歌唱,然后闪电一般飞向远方,在蓝天下展翅翱翔。它自由自在地在田地里觅食,自由自在地从这个牛背飞到那个牛背上。只要天色渐暗,它就会准时回来,箭一般飞过街檐,飞进家门,拍拍拍地拍打着翅膀,轻轻地落在门背那根常常用来晾衣服、挂物件的竹竿上。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爸爸对我养鸟从来不闻不问,更不横加干涉,也不参与取乐。他只用他严肃的脸对待我们,他只用他有神的眼睛看待一切。母亲呢,也是听之任之。就这样,我和鸟,一个自由的人,一只自在的鸟,在自由的世界里,亲密相处,随心所欲。

我曾经以为,我和这只八哥一定会长长久久的快乐下去,直至地老天荒。是的,我真的以为,我是那样的爱它!我已无知无觉地让它融入了我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灵魂。我甚至觉得,它也融入了我的亲人之中,谁也不会去伤害它。然而,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天真!太单纯!太盲目!事实证明,我那时真的是纯洁到无暇、到无知。

一天凌晨,当我朦朦胧胧地起来尿尿,却发现八哥在竹竿上消失了。我来到竹竿前,仔细地搜寻。在熹微的晨光里,我找不到它,拉亮电灯,还是找不到它。我有些发慌,到处翻腾,还是没有它的影子。在这百年老屋里,它能躲到哪里去呢?难道它还会隐身么?难道它还会变化么?我惊出了一身的细汗,急得像是要哭。终于忍不住,我还是呜呜地哭了。我不知道,一向慈祥、严肃的爸爸正在黑暗里看着我翻江倒海,却是一言不发。待到我嚎啕地哭将起来时,他也不多言,只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用他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抬一抬下巴,把我的目光引向灶台。我顺着他的下巴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八哥鸟已经被掐断了脖子,扯光了羽毛,赤裸裸地,僵硬地躺在灶台上,冰冷冰冷的,而锅里的开水,却已是热气腾腾,汩汩翻滚。

我的内心大恸,竟然哭不出声来。我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爸爸,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不说话!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时的我绝对不可能有任何追问。再说,在那个年代,杀死一只鸟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么?完全是无心之过啊!但是,我似乎记得,当爸爸看见我傻了一般,竟然心里发慌,就结结巴巴地说,谁叫它到处屙屎来呢!你不看看,饭桌上,板凳上,晾着的衣服上,到处都是它的屎呢!

然而,爸爸的辩解一点用都没有。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种油然而生的悲悯和哀痛笼罩了我的全身,而且至今不去。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养过任何一只鸟。

2015/11/11写于铜鼓;

2015/11/21修改;

2015/12/20再改于广州;

2016/4/6改毕。

作 者 简 介

李梦初,又名(乳名)春仔,男。法官,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1987年《宜春文艺》发表散文《春天的鸟儿》。曾弃笔二十余年。2013年恢复写作,2015年先后在江西《创作评谭》、《宜春文艺》、《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广播电视报》发表散文、小说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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