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汶水寻源

江有江头,河有源头。汶水河的源头,在悬崮山的峰头处。

汶水,古代的名字,现代人给它赋予一个新的名字,叫大汶河。我是嫌这个现代名字拗口,不如以前,舌头不用拐弯儿,叫起来顺畅。这次来莱芜,走钢城,我还是叫它汶水。

然而,当地的桑先生却称它是“母河”。但是,在我的印记中,能把一条河比做母亲的,必定是能繁衍生息的河,能滋润大地的河,能哺育人类的河,但都称作“母亲河”,而称作“母河”的,几乎绝无仅有。而桑先生略掉一个“亲”字,以为是他舌头发艮缘故,并没在意。因为桑先生是我从未见面的故友。说故友得感谢互联网,是互联网让我们“相识”、“相知”了多年,而彼此的庶务、杂务、琐务和碎务,又拉远了我们的距离。

去年秋天,他在QQ的留言中告诉我,官护山的黄栌叶又红了,问我何时来看看。正巧,那天接到青海的电话,说我在征文比赛中获得二等奖,一时兴奋,给桑先生回了留言:周六中午,钢城火车站见,并且把我的体貌特征、穿着打扮一并敲进了对话框,有点像两个特务接头。

从火车站出来,桑先生一眼就认出了我。两人见面,握手是必需的,且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力度,但他的言语却很少有虚词,说出的话若是在夜间,准能惊飞宿窝的麻雀。钢硬的就像这座城。他把我送到一家临河餐馆时,一桌人等候多时,一桌好酒好菜也等候多时,他们的一句不必引赘的圣人言,启动了觥筹交错的庄重仪式。那场面,有些像钢水,热烈的能发出光,不像朋友喝酒。我是不胜酒力的,频频告饶,而桑先生滴酒未沾,似乎不像电话里说的那样,逢酒必喝。

酒不够,话来凑。这是酒场上的规矩。大伙儿不再敬酒、陪酒和罚酒,话题也就从喝酒而转移到了我的行程和安排,有人说:除了官护山,还可以看看棋山,那是“雪蓑沲鉴”的地方;有人说:华山风景区是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不可不看;也有人说:莲花山可是必看的地方!要不然怎会有“来钢城不看‘小泰山’等于没来钢城”这个说话?还有人说汪洋台、朝阳洞、莱芜战役纪念馆……他们带着浓烈酒味儿的七嘴八舌,搅得我晕头转向,转眼见桑先生眼往窗外,忽然想起了门外的河,想起了他曾说过的“母河”,于是出乎他们意料,提出想去汶水的源头看看,没想到他们给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应该去看看。那是我们的‘母河’!”

又是“母河”?

这次,我听的可是真真切切,绝对不是因为舌头发艮!不由得怔了怔。桑先生见我心神旁逸,知我不解,连忙解释说,大汶河有很多支流,比较有名的支流除了柴汶河,其他的浯汶河、牟汶河、嬴汶河和北汶河都在我们莱芜,而最长的在我们的钢城,因而我们钢城人把她称作“母河”。

他的话,铮铮自信。我猜想,若是把他的自信摔到地上,比搪瓷盆子摔到地上的声音还响,真像钢城!

山为阳,水为阴,而气定阴阳。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它在这里铺展的淋漓尽致。

一条大河,浩浩汤汤,从城东穿过流过一座桥,又穿过一座桥,不知穿过多少座桥,它才流到城西,流出城区,流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这条河,就是汶水河。

说起这条河,不管它叫汶水也好,大汶河也罢,我与她不期而遇了好几回,但都是它西出泰山以后。一次是在大汶口,一次是沂水河边,还有一次,是在河边。而第一次的不期而遇,遇到的是一群身披兽皮、长发披肩的祖先,结网持叉,在河里捕鱼捉虾、在河边活泥巴。第二次,是一位老人,他站在滔滔不绝的河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水流,发出了千古感叹。而再一次,却是有些悲壮:一位中年男子,把这条河当作操守的最后屏障,面对强权的威逼利诱,无奈说道:“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 在他眼里,这条河是天堑壕沟,是利益与德行的分界线,是高尚与卑微的风向标。

时至今日,川还在,河依然,那隐藏大山深处这段河流,该是怎样的模样?我初来乍到,不得而知。但岸边的树,繁茂;树下的秋花,绚烂;堤岸的石头,坚硬,圆润,恒久,它涤荡着清澈的水流,悄然告诉我,这里既有远古的华美,久远的故事,也有乱世的战火,盛世的袅袅炊烟,还有美丽的浣纱影子……站在岸边,我有些恍惚,不知是酒醉,还是人醉,更不知钢城为何建在河边,不知汶水为何非要穿过,但我知道,钢也属阳……

“喂,老郭,还磨蹭什么?快上车!”

胡思乱想中,桑先生开过车来,冲着站在河边树阴下的我喊道:“走,我带你去看源头!”听那口气,就像源头是他家似的。

溯流而上,那是走进泰山、沂山腹地。

自古,黄河西来,大江东去;九州江河,归泽向海。这是天地使然。但在钢城,不,严格意义上讲,汶水自地下冒出那刻起就“扭天别地”,孤独西流。有人说,这是它的标奇立异。是的,偏执,乖僻,逆天而动,不是标奇立异是什么?但是,宇宙间,天地间,万事万物,道法自然,这是“自然而然”规律,只能遵循,不能改变。而“我自东方来、又向西方去”不仅仅是脱离苦恼,自在无碍,更多的是复归自然,涅槃重生。而它的重生,在路上。

自南湖公园东行出城,逶迤黄庄,折而向南,不用问就知道,桑先生驾轻就熟,就像我从城里赶往乡下的老家一样,记得住哪里一个坑,哪里有个洼,哪里还有一条减速带。我是不用记的,也不用看路,把百十多斤的一坨肉交给他后,自己乐个逍遥自在,把头扭向窗外,眶进一片又一片的秋色。

我的老家,一马平川,到了秋天,都是一色儿的平面,看的久了,眼睛生疼,行走在这个平面上,需要打起精神,紧握方向盘。而今天眶进眼睛的秋天,是立体的,多彩的,也是灿烂的,因为“随行就市”的梯田,由近而远,一层高于一层,压着茬,拔高向山腰。田里的玉米地、苹果园,黄中带着绿,绿中还泛黄,从近处,从低处,沿着坡向山腰蔓延。而山腰以上,颜色是一抹的绿色儿,只是那绿色儿随着车行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不知哪家神仙在这里玩起了魔术。散落在山冈上的柿子树,似是秋风剥去了它们的衣裳,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和树干,还有树枝上的柿子,黄澄澄的,让人眼馋。而一路灿烂的阳光,不但灿烂了庄稼,灿烂了村庄,而且把晾晒在地上的柴胡、甘菊、马兰草,还有晾晒在打谷场上豆秸、谷穗、玉米棒子也灿烂的让人发晕,醺得迷离。

爬上一个山冈,汽车停住了“脚步”,我走出了闷热的车厢。一股清凉的山风肆意地扑到我的脸上,清清的,爽爽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香。抬起头来看天,几朵淡淡的白云,从山的那边漂浮过来,遮住了柔柔的秋阳,让山的斑斓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不住地变换颜色。我想,就是毕加索踢翻了颜料桶,也泼不出这样的色彩。

车行尽头,那是走进了旋崮山最深处。

一块石碑,矗立村头。碑上阴刻的“汶水源头”告诉我,母河的源头是一条河。这条河,在秋阳照射下,波光粼粼,轻盈流畅,一切归于天成,一切又归于人造。桑先生说:“别看这块大石头雕刻着源头,但真正的源头还在山里头。”他开着车,一边说着,一边急打方向盘,将沿河前行的汽车,拐下公路,驶进乡间土路。把我吓了一跳。

说是土路,倒不如说是石头路。因为旋崮山,是座石头山,视土如金的旋崮山人,把土搬到山上,造出一块块梯田,而崩析下来的石头,散乱成了路。这让我走在这样的路上,除了起伏,就是颠簸,把桑先生摇晃的紧抓方向盘。

“前面就是台子水库!”

车行缓慢,一条厚实而高宽的石坝,挡住了去路。原来,走到了路的尽头。而石坝上镶嵌的那块黑色花岗石碑告诉我,坝的里边,就是台子2号水库。桑先生告诉我,这座水库也叫老龙湾水库,是他上小学那年建成的。

“哦,哦,年代还不算久远呢。”

他的介绍,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反应,因为水库下头的那个小山村,除了新,还是新,想像中的草房石屋,似乎已成了古迹,只是满村的黄绿秋色,还孤傲地遗存着一份超然。

下了车,爬上了坡。极至坝顶,举头上下,但见坝的这边,斑斓着黄绿的秋色。那边则是万顷水波,光灿灿的,盈盈丰满,看得让人眼馋,而环顾四周,只有绿微微的一种颜色……一株山菊花,肆意地绽放在石坝的缝隙中,给这条石坝,凭空增添了一份野性的淡雅。一阵秋风,吹落了一朵花儿,她顺着石坝的斜坡,蹦蹦跳跳地跳到水中,引来几只鱼儿嬉戏争啄,着实让人惊艳。

有人说,天下之美,美于天成而毁于人造。但是,这儿的人造缘于天成,没有给我留下丝毫的雕琢之感、镌刻之嫌,因为这个湖,哦,应该叫水库,是为这片大山而建,是为留下汶水而建,是为子孙后代永不漫漶一种精神而建!

台子水库,是汶水源头,也不是汶水的源头,因为一条溪流,蜿蜒进了山里头。

越过水库,便进入幽深的山谷。这儿的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我揪着草,攀着乱石,爬行在山谷中。都说世上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是路。但大山里的路,最初的跋涉者,不是人,而是水。水能流过去,人不一定能走过去,但水流不到的地方,不会有路。

山谷有宽有窄,崖坡有陡有峭,溪流也有湍急、有潺湲,只是崖坡越是陡峭处,溪流越是湍急;越是平缓,溪流则越是散漫。我与桑先生沿着河道,溯水而上,溪流却顺直阳光,逆我而流。而山崖却不光秃,因为上面长满了荆条、野桃、酸枣树,还有合欢和国槐,它们在阳光照射下,更加灿烂……一棵麻栎树,脱光巴掌大的叶子,裸露出光滑的枝干,灿烂出一团墨灰色的鸟巢,暴露在我的视线中;合欢树上,两两相对的细碎叶子,如孔雀翎一般,在树枝上随着秋风,如一把把刷子,刷过来,又刷过去,刷出了几份凝重;国槐树上的碎叶,不禁深秋的冷,在空中乱舞着、旋转着、飘落着,与鹅黄的杂草融合在一起,倒是树枝上那黄白相间的皂角,悠悠地荡着自然的秋千,给这里平添一份无限的秋意。而灌木丛中那片泰山独有的黑松,紧缩着玉簪般的叶子,固执地浓郁着夏天的灿烂。

“看,这就是汶水的源头!”不知过了几道石坝,翻过几道横岭,也不知盘桓了多长的路,终于,石堰下我看到了一方水池。桑先生说:“这是汶水最早成河的地方!”

哦?!原来汶水的源头也是泉!

这方水池,不,应该叫它为泉池,是就山随坡、就地取用了石头、石板干垒而成的,丝毫看不出她的神奇、神圣和神韵,但石缝中汩的水,先是从厚厚的青苔上洇出一层水膜,然后又顺苔淋下,全无泉水丁冬、水落滴答的声响。我站在泉池边,想知道泉水是如何流进泉池的,不曾想,眼镜忘到了宾馆,只看到厚厚的“热草秧子”,生怕掉到水里,紧紧抓住石壁,就像挂了一道黄绿色的幔账,问桑先生这泉叫什么名字,他说他也不知道,

站在泉池边,我想起了可可西里山,想起了三江源。那是长江的源头,黄河的源头,那是澜沧江的源头。那些地方,泉水都是漫散的,但神奇的力量又把它们拧成河,一条通渤海,一条东海,还有一条,通向南海。

而汶水,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泉池,无法与三江源比较,但比多舛的济水强过千倍、万倍!它自从潺成溪、流成涧、淌成川、湍成河的那天起,就像婴儿的脐带,一头牵着旋崮山,一头连着黄河岸,千年未变!

本文发表于《鸭绿江》2016年第10期下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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