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启丨多情自古空遗恨（散文）
公元868年，大唐懿宗咸通九年深秋的一天午后，这天天气真好，秋阳高悬，没有一丝风，湛蓝的天空，一望万里，偶尔有几团白云悠悠地从空中飘过。都城长安西市东北角的十字路口，独柳树刑场。大量的闲人正在朝这里涌来，今天这里要处决一个犯人，听说还是一个女犯人。
刑场中心的柱子上，绑着一位身着道服，留着女道士头型的年轻女犯，因为供认罪状爽快，她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所以虽是罪犯，倒也服装整齐，面容干净。她面对黑压压的看客，抬起了头颅，并没有看到一个平时的熟客，她脸色沉静，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又闭上了眼。一瞬间她想起了无数的人，前尘往事亦奔涌而来，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躁动：“啊，这不是鱼玄机吗？”“好漂亮的女道士！”“为什么杀她？”“听说她杀了人！”还没等她理清思绪，监斩官一声命令传来：“时辰到，开斩！”身着红袍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一代美才女就此陨落。
这位伏法的女犯人就是晚唐享有才名，和李冶、薛涛、刘采春齐名的“四大女诗人”之一的鱼玄机。
鱼玄机，原名叫鱼幼薇，出生在长安城。她父亲是个落魄文人，一生功名未就，家中只有一位独生女，所以把自己一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爱女。小幼薇天分极高，资质聪颖，在父亲的精心浇灌培养下，成长很快，五岁能背数百篇著名诗章，七岁能作诗，十二岁时诗作已在人才济济的长安城文人中传诵开来。传言惊动了著名词人温庭筠。出于好奇和爱才之心，温庭筠寻机前往鱼家一探究竟。鱼家的破落和小幼薇的活泼灵秀确实让一代词宗出乎意料，随即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并以“江边柳”为题请小幼薇即兴赋诗一首。小幼薇略作沉思，迅疾写出“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捧给温庭筠评阅，温庭筠反复吟咏，对小姑娘的才华甚为叹服，油然而生怜爱之情，给了鱼幼薇不少指点。
不久，鱼幼薇的父亲病故，鱼家家境更为败落，吃饭已成问题。温庭筠听说母女俩的遭遇后，因为怜惜和想帮衬鱼家，温庭筠提出让鱼幼薇拜自己为师，一方面帮助鱼幼薇继续学习，一方面可以对鱼家进行资助。但长年累月的日久生情，温庭筠的才华和温情打动了少女鱼幼薇的心，鱼幼薇深深爱上了温庭筠，她多次向词人暗示自己的感情。但温庭筠却不愿意接受她的爱，他想得很清楚，自己骨子里面是很传统的男人，年龄大不说，长得还很丑（外号叫温钟馗），配不上才华和美貌并具的幼薇，他不想霸占少女的灵魂和身体，只想和幼薇之间保持师生和朋友的关系。对于幼薇的一再暗示，温庭筠选择了离开。对此，鱼幼薇悲伤不已，但她还不死心，多次给温庭筠写去很多封情意绵绵的书信，用“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温庭筠为让她死心，只字未回。很久很久，鱼幼薇才从失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其实如果两人真的结合未必不是文坛佳话，因为他们之间是真爱。至少鱼幼薇不会走上另一条不归路。鱼幼薇死时，温庭筠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做县吏，听闻死讯，痛哭一场，挥泪写下一阙《梦江南》：“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遥祭自己的红颜知己和精神至交，遗恨终生。
鱼幼薇二十岁时，有次到崇真观游玩，看到观壁上有不少进士的题诗，一时技痒，也满怀感慨悄悄题下一首七绝：“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诗中所含的雄才大志和遗憾引起当年的新科状元李忆的注意，打听清楚是美女诗人鱼幼薇所作，极为神往。但因自己事情多，又已娶过妻子便没有专门寻找鱼幼薇。他抽空去拜访久仰的词人温庭筠（距离拒绝幼薇求爱已四年，又回到长安来了），在温家又看到鱼幼薇的诗稿，知道两人的师徒关系，便央求温介绍二人相识，但他没说自己已经娶妻的事实。好心的温庭筠出于对鱼幼薇前途的考虑，便为二人进行了撮合，鱼幼薇对这位风流潇洒的才子很有好感，对李忆打开了自己久闭的爱情之门。几个月后的春日，便嫁进了李忆为她购置的精美别墅，度过了一段令人心醉的美好时光。
但纸里包不住火，有人把这一切告诉给了李忆的原配裴氏，裴氏要求前来。因为裴氏是正妻，又出身名门望族，李忆本人还要把妻子家族作为靠山，不敢拒绝，只好跟鱼幼薇交代实情。一下子惊呆的鱼幼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因为对李忆的依恋，屈辱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她希望裴氏能够接受她，但刚进别墅大门的裴氏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鱼幼薇按在地上毒打一顿，先出口恶气再说。此后更是不允许李忆和鱼幼薇在一起生活。只是在后来李忆到太原做官时，裴氏没有前去，鱼幼薇才陪着李忆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两年时光。但裴氏没有放过她，而是逼着李忆休掉她，李忆抗不过裴氏的淫威压力，便一纸休书，将幼薇扫地出门，表面上是一刀两断，暗地里给长安附近的一处道观——咸宜观一笔钱，把鱼幼薇送入观中，让鱼幼薇忍耐一时，李忆发誓两人定有重逢之日。观主给鱼幼薇取道号为“玄机”。从此鱼幼薇变成了鱼玄机。
身份虽然成为道姑，心却在思念着李忆。鱼玄机写了大量的诗文表达自己的满腔愁情。在《寄子安》中有“醉别千扈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有花时节知难遇，来肯恹恹醉玉楼。”在《春情寄子安》中有“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在《江陵愁望寄子安》中有“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一首首诗充满刻骨相思和日益深重的惆怅。但李忆却畏惧裴氏的势力，到底不敢去看望她，一晃几年的时光在思念和等待中逝去。鱼玄机失望了。
对爱情的失望，对负心男人的憎恨，加上自身女性意识的觉醒，鱼玄机开始从一个秀外慧中、痴情万缕的贤淑才女变成了一个看破人间情事，放荡纵欲的妖艳女子。她甚至在观门口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的招牌，引来众多文人雅士和放荡公子。鱼玄机和他们闲谈调笑，喝酒作乐，喜欢就留下过夜。鱼玄机要活出自己的妩媚、风流，来证实自己的青春魅力，张扬自己的青春欲望，成了长安城知名的荡妇。
因为门庭红火，鱼玄机还找了几个相貌清秀的女童做侍女，在花天酒地，追欢逐乐中过着放纵的生活。但被温庭筠拒绝的伤，李忆抛弃的痛却在独宿的夜里啃噬着她的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然眼前男人多如过江之鲫，她的心里却很难再住进一位男人，直到一位叫陈韪的男人出现。
陈韪只是个乐师，别的男人高谈阔论，调笑卖弄不休时，他在一旁只是看着，一言不发，这让鱼玄机觉得他与众不同。殊不知这只是猎艳高手的一种手段。宴乐之时，陈韪一曲“凤求凰”，情意绵绵，如泣如诉，让鱼玄机如醉如痴，唤醒了内心沉睡许久的激情。但陈韪对鱼玄机的青睐看上去视若无睹，转身离去，反而留下一个思念的鱼玄机。此后玄机越是盼望陈韪前来，他却不见了踪影。高傲美丽的鱼玄机在这个男子面前，放下一切傲气和不羁。后世的张爱玲说了一句话很准确地反映了鱼玄机此时的心理：“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终于陈韪来了，一个人来的，鱼玄机简直是喜出望外，笑脸相迎，茶酒相待，无微不至，并奉上一叠诉说衷肠的诗稿，鱼玄机再次陷入自己和风月高手共同编织的情网中，且不能自拔。
但在陈韪眼里，鱼玄机不过是一个高级娼妓，他只是逢场作戏，在两人的交往中，陈韪始终是玩世不恭的风流模样，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鱼玄机越是痴迷，还要求自己手下几位侍女另眼相看他。这些侍女虽然没有多少文采，但近墨者黑，长期跟着师傅，也习惯了风花雪月的日子，心中生出一些幻想，希望在来的男人中遇到一个能属于自己的一个。侍女中有一个叫绿翘的，比师傅更年轻漂亮些，也引起了陈韪的注意，只要鱼玄机不在跟前，便对她眉来眼去，甜言蜜语，于是绿翘很快也掉进了爱情陷阱。有一次陈韪前来，正巧鱼玄机出门了，陈韪趁机勾引绿翘，绿翘涉世不深，三言两语过后便听从了陈韪的摆布，两人一直缠绵到下午。
直到鱼玄机归来，陈韪匆匆从后门逃走，待绿翘鬓发散乱，满脸张皇前去开门，鱼玄机早已不耐烦，进门就问今日陈韪有没有来，绿翘神态慌张，言语支吾，说来了，又走了。鱼玄机看出破绽，绝望之情又笼住身心，她为之低头为之钟情的男子又背叛了自己，而新欢竟是眼前的这个丫头。想到这里，鱼玄机拿下墙上的皮鞭，要用皮鞭来捍卫自己的爱情，宣泄内心的痛苦。鞭子在空中疯狂地飞舞，甩在肉体上，发出“嘶、嘶、啪、啪”的声音，不料平日温顺的绿翘一点也不屈服，反而指斥鱼玄机名声败坏，是个荡妇，陈韪根本看不上她，陈韪爱的是自己。鱼玄机彻底失去了理智又是一顿毒打，绿翘死了。惊慌之后，见过风浪的鱼玄机定下神，趁夜深人静在后院中挖坑掩埋了尸体。后来陈韪再来，问起绿翘，鱼玄机说逃走了，从此对陈韪也不再热情。
事情的败露很偶然，观里还有客人前来，一次宴时，客人去后院小便，发现一处浮土上面聚集成群的苍蝇，赶走复聚，客人疑心，告诉做衙役的哥哥，哥哥告官，而做官的正好是鱼玄机曾当众羞辱过的裴澄（因为裴澄和李忆的夫人裴氏同宗，鱼玄机恨屋及乌），裴澄派人勘察，一切真相大白。鱼玄机被捕入狱，鱼玄机高傲地不肯辩解，也无法辩解，杀人总是事实，不久被判死刑，秋后处斩。于是出现了开头的一幕。一代才女的人生落下帷幕，卒年26岁。
鱼玄机的人生悲剧有社会原因，更是自己造成的。她对爱情太执著，受挫之后就走向极端。从才貌双全的女诗人便成闻名遐迩的荡妇。她本可以再找一位男人，重新开始生活；也可以清心修炼，成为有德行道德道姑。但她看不破红尘，自暴自弃，把带有自毁性质的怨恨转化成腾腾杀气，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这是她性格中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后人每览此事，常生出万端感慨。
作 者 简 介
朱良启 ，男，现年49岁，毕业于安师大中文本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教于烈山区淮北七中。淮北市作协会员，烈山区作协常务理事。2014年开始散文随笔写作。先后有三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区获奖。在省市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文章260余篇，近7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