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笔记:比步行还慢的火车
梁东方
火车在追求运力和速度的同时,其实从诞生伊始就还一直有观光的功能。
一列火车在大地上奔跑,将任何其他情况下几乎都不能实现的人对大地的审视毫不费力地搬到了乘客眼前,让人在速度中始终如一地、游刃有余地观赏他们通常在大地上都需要自己持续的体力付出才能获得的短暂观感。
不过火车更经常的是将观光功能与运输功能合并,很少单独列出;而一旦单独列出,火车的模式就不再是追求最快达到的通常标准,而是不以快慢为意而只以审美为目的的奇特格式。历史上的东方快车和今天的旅游专列,即属此列,眼前唐山遵化山里各庄围着稻田转的小火车,就更是近乎玩具式的列车存在了。
在设计了稻田图案和不以收获为目的的向日葵的大地上环行的小火车,没有车窗,或者说四面全是车窗,采用的是敞开式的半车厢设计,让乘坐者和外界完全接触,心神可以向外而不必局限于车厢内,不必局限于车厢内其实互相坐得很近的其他乘客。这样的设计在让人没有乘坐普通火车的那种焦虑和不得不在狭小空间里度过漫长时间的无奈无力感的同时,速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坐在这样其实比步行还慢的小火车上反而不觉着慢,感到的都是火车旅行的愉快。
火车上拿着儿童票的小小少年,身边年轻的妈妈已经不再抱他,因为怀里有一个小娃娃。他懂事地明白,自己不再是家里的唯一的地位变化。在今天的小火车旅行中,静静地望着车外的一切,陷入了独立的沉思,看着这个仿佛崭新的世界。
旅行的慢速度和与慢速度一致的缓风,恰到好处地吹拂着他浓密的头发和睫毛,却又不影响他大睁着的纯净目光。这样的火车和这样的年纪是匹配的,对于所有不带孩子的成年人来说,这火车都有点小儿科式的玩笑意味。只有孩子才会当它们不是玩笑,而是真切的生命本身。他们圆睁的双眼所看到所感受到的,是火车运行时候最真切的认知,是从吃喝拉撒中第一次解放出来的时候所经历的审美的喟叹。
稻穗整齐地排列在大地上,目光追寻着它们,就可以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远山,从远山到天上的云,从天上的云又回到身边的亲人和自己。列车舒缓的运行增加了这种目光巡视的自然而然与乐此不疲,随着不同的视角变化可以一再重复,一再重复却又常有常新,总是能获得与刚才那一轮巡视不同的观感;其间的差异也成了乐趣的重要组成部分。
微微的小雨在这样敞开式的火车乘坐体验中没有煞风景,还给人凭空增添了斜风细雨的妙境体验。风和雨因为列车速度的缓慢而不具有任何杀伤力,如同人为的浇灌,浇灌了所有乘坐者正在渴望的心。在斜风细雨到来之前,他们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渴望的竟然就是这些。他们只是觉着妙不可言,却不知道妙不可言究竟应该是些什么。
绿色的稻田微黄的稻穗之间还有紫色的水草、黄白色的水草;如果说稻田里有长穗子的稗草是偶然,有紫色的水草、有黄白色的水草则是刻意的设计,设计出来的图案一个方向有一个主题,分别是:唐山话、沙石峪、评剧等等。这些图案如果站在地面上看就怎么也难以分辨,坐在火车里以一定高度和速度去看的话,会有些似乎有所分辨又很难分辨的意趣,只有站到观光塔的高处才能从俯瞰视角里获得一览无余的恍然。现在坐在火车里,却也有高塔上所没有的与稻田切近的阵阵香风的享受。
我努力回到孩子的视角里,以孩子的眼光打量这样的火车旅程中的一切。我发现怎么也不能实现那孩子眼中所闪烁出来的纯正,那是一种带着朦胧和专注的纯正,那是一种未经污染和模式化影响的天真里的纯洁、纯洁里的天真。从知人论世来的高度上说,这些自然一文不值,但是从审美的角度看,却又贵如珍宝。在那样的感受里,适宜人类生存的这个世界有着天经地义的美好,所有的美好都在这里那里,只需要自己去发现,就可以一直走在一个异常美妙的世界里。所有的艺术所追寻的,其实就是人类最初的这种真纯的美好与美妙。让自己的感官,仿佛未受污染一般地体验我们置身其间的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