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混得不屌造的男人回到故乡

01

估计是我矫情过甚，每每我要回到家乡，都会提前在脑子里想起鲁迅《故乡》开头的句子：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作为一个同样在异地谋食的人，又因为多少受过有点教育，识一点中国字，所以有一些难免的所谓中国乡愁。所以，回到故乡，就很容易变成一种自觉的表演，感觉鲁迅附身，就天然地带有一种冬天萧瑟的感觉。

尽管我回来的时间，是在十月，在举国都在庆祝的节日。

我从广州出发，坐飞机到北方的省城，再换车到曲阜东站，然后我的家人过来接我，然后再回到我所谓的故乡。

从花红柳绿的南方，回到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只有白杨树和柳树的地方，看着路边地里因为今年大水被浸泡还没有收割的庄稼，还有那些因为挖煤而塌陷而形成的水泡子，我的心里，那种所谓的归乡的情绪，一下子被打跑了。

突然觉得，自己在所谓的故乡，才是真正的异乡人。

02

这个曾经我记忆里的村口，每每导入我对故乡甜蜜回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左边的商场的老板是我远房堂哥，他曾经做过这个村子里的村书记。右边的家电铺子，老板是我某一个堂弟。他现在在镇上开洒水车。他的洒水车走过，洒在我身上，我在微信上告诉他：张小六，你洒水洒我身上了。

他回我：哥，我这是为你接风洗尘，洗去你一路风尘。

今天逢集，我一大早在集上走了一圈。

绝大多数人不认识。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偶尔遇到一两个人，都是先看看我，再把头扭过去。不知道是怕我不认人家，还是人家不想认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所谓故乡的敌意：

你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虽然会有在某个梦回萦绕的时间，灵魂回到这里，但从肉体上来说，你是一个异乡人。

遇到了我小学时候的老师，她也是看看我，想和我打招呼，但又扭转了头，但又扭转过来看看我，又把头扭转。

还是我跟上去，按照乡邻的习惯和称呼，和她打招呼。

她立即热情起来，和我说话，说过去，说现状。

她已经六十四岁了。

当年她教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

然后我们一起唏嘘，感叹时光的流逝。

我想提出来和她合影，但又怕矫情，被人笑话，所以还是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告别。

我们彼此掩埋在集市上的人流里，我对自己说：你别忒把自己当回事儿，因为人家没有把你当回事儿。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说：嗯。

03

《史记》里记载过刘邦的回故乡。他回到他的老家沛县，乡亲们载歌载舞，欢迎这个混到屌照到极致的家伙回故乡。他唱了一首歌：

大风起兮云风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当然，后代也有不喜欢他的人，编了个剧，笑话他：

般涉调·哨遍 高祖还乡
作者：睢景臣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是言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妇，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颩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身须姓刘，三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声〕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这是典型的乡村叙事。

反倒是知识分子叙事的版本，说项羽返乡：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有人已从你说他是沐猴而冠。

中国的乡村，可能更能接受的是乡村叙事的模式。就像我因为混得不屌造，所以只能灰头土脸地走在集市上。

04

应该是去年的某篇文字里，我提到过毛和沈从文对故乡的情感：

乡音已改鬓毛衰。

好像是去年，读《沈从文传》，里面写沈从文让自己的儿子代替自己回归乡，他详细地告诫儿子，在故乡的某个地方，你就不要坐车了，要从那里走回去，路上会遇到一个什么店铺，你要买上什么东西，带给故乡的人们，你要谦恭，要懂礼貌，要如何如何......

我记得好像是在某个回忆毛泽东的文章里，也出现类似的情节，毛泽东告诫代表自己回故乡的毛岸英，在离韶山冲多少里的地方下车，步行走回去，遇到乡亲要懂礼貌，要知礼，要让人家知道，是老毛家的后代回来了。

所有的路，都是回家的路。

当回家的路被水湮没了呢？所以，只能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05

八戒当年刚到青岛的时候，穷，混得不屌造。但他一直心心念念想有一辆凯迪拉克。

后来他发迹了，立即第一时间买了一辆凯迪拉克。雇了一个人，开回他的老家山东诸城巴山村。

到了村口，他让司机在前面开车，他跟在后面，遇到每一个认识的乡亲邻居，都会拉住人家，热情地向人介绍：

看，这是我的凯迪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