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往事(连载三、四)

《闽南往事》连载
文/瑞玲

(三)南洋来的消息

带来讯息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年龄的男人,中等身材,着一身褪色的黑布衫,手拎竹编手提箱,风尘扑扑。

多年来一直在福建沿海一带船上打杂,惠安人。

据他说,和陈降一起出南洋的俩人都死了。手提箱里装的便是那人遗物。

“就是这样子说的,人都有命,没法子”他重复的念叨着,神情显得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进屋时,来人己准备起身告辞了。

屋里是悲慽的公婆兄嫂,还有邻居在一旁叹息劝慰,哭泣声此起彼伏。

原来,那个和陈降同村出南洋的人,年前,搭乘惠安人所在的货轮回乡。可能因坐船不适应,诱发了急病,无药可救,没几天便严重到奄奄一息,临死之际,委托这个打杂的惠安人,把他的遗物和死讯捎给家人,另外还拜托他带信给同村陈降的老婆,告知她,陈降己在南洋死了,没赚到十三担银元,再也回不来了。

消息没多会就传遍整个村子,晴空霹雳般的,把悲伤瞬间炸向这两份人家,滚雷般的让蔡蜜失去了知觉,如木鸡,脑子几乎空白。

在嘈杂的哭喊声中,蔡蜜被唤回现实,她努力的让自己定下神来,向惠安人追问陈降之死的缘由细节,惠安人所知甚少,只是说受船上死了的陈降同乡之托,带来己死的消息。蔡蜜半信半疑,疑的是,陈降并无半点遗物带来,箱子里装的只是同乡的遗物,几件旧衫和很少一点钱。信的是,来人所言凿凿,而且四年来,陈降确无半点音讯,这也不是正常行径。

可蔡蜜悲从中来,还是慢慢信了。她想到陈降客死他乡的悽惨,又叹自己的命运,后悔当初不阻拦他一意孤行去南洋,然而一切都追悔莫及。

命运就像一路走来的巫婆,用她嶙峋的手指一一兑现了恶运。除了接受,让人无法改变。

没几日,蔡蜜就憔悴的像一只脱水的梨,她歪在床上,无意识的看着窗外夜黑成浓墨,又转成鱼肚白,太阳斜斜的洒进屋里,照在身上却依然清寒入骨髓。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是有知觉的,会疼,像底部用手指在掐扭,疼得她佝弯了腰。

又好像,至心脏下,身体少了一截,空落落,无处可依,就这么飘荡着,腿也没了知觉,只是麻木机械的活着。不知这样过了几天。

娘家母亲和兄弟来了,进门见了蔡蜜的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番伤心,母亲用带来的海蛎子干熬了一罐粥,盛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硬逼着蔡蜜喝下去。

“难道没他,你就不活啦”
“这是你的命啊,我苦命的囡”

兄弟也在一旁抹泪,知道妹妹孤身一人这几年的不易,家徒四壁,花骨朵般的人,被现实摧残成枯枝般的憔悴。

“莫跟这了,跟哥回家去,家里有你一口吃的”
“不,我要给陈降办后事,哪都不去”

在娘家兄弟的资助下,蔡蜜打了一口棺木,把陈降在家所剩不多的衣物装进去,那套新郎时穿的衣服放进去时,蔡蜜又是一场大恸,四年的等待等来的竟是一场伤心。

陈降的衣冠墓做好,蔡蜜又为陈降在祖祠里竖了牌位,倾尽所余无几的钱,请人做了功德,只愿客死异乡的陈降可以魂归家乡。

兄弟又来接她回家,没有子女,只有烂屋两间,瘦田几分,果树几棵。陈降的三个哥哥,也希望蔡蜜回娘家,这些财产再少,好歹也有点钱值,难免打起自己的心思。

蔡蜜拒绝了,她决定要给陈降守丧三年,一来对他的死讯,活不见尸,还有点不确定,她要再等三年。

二来,她答应过一定等他回来,她要再尽三年妻子情,况且公婆也还在。

就这样蔡蜜打起精神,又是三年的岁月。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公婆先后去世了,蔡蜜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不幸像挥之不去的浓雾,让人无处可避。

第三年的清明,蔡蜜上完陈降的坟,化了纸钱,去祠堂给陈氐祖宗牌位磕了头,收拾了极简单的衣物,那套出嫁时的花开富贵嫁衣,孤零零的告别了她生活八年的岅头村,村子和她第一天来时,没有变化,心境却苍凉沉甸。这年她25岁。

四月,春雨绵绵,杏花初放,开的多美啊,白色的花瓣,干净,轻盈,幽香清远,可是它结的果子,怎么就那么酸涩,像品尝苦命的人生。

蔡蜜这么想着。

转过这道弯,岅头村己经被藏进大山的后面,回头深深再看一眼,蔡蜜满眼含泪,再见,陈降,再见了!

转过这道弯,雨便停了,山谷里的杏花初开,杏花还有一个别名,“幸花”幸运的花。


(四)厦门的庄家

对于蔡蜜来说,娘家其实己经没有意义了,父母过世后,哥哥们虽然体谅她,毕竟都拖家带口,她一个年轻的寡妇如何能够长住,迷信说起来会对兄弟子侄运势不利,甚至连暂时落脚都是万万不能。

好在,和蔡蜜同一年出嫁的发小:蔡桃,嫁在英都镇上,夫家是开锡器店。婚后,每年去卖水果时,蔡蜜都记得带上一份,给她尝鲜。

虽是同龄人,蔡桃己经是二个孩子的妈妈了,锡器店生意不错,日子过的日渐红火,整个人是横阔了一圈,说话声音也亮不少。

陈降出事后,蔡桃很同情昔日的好姐妹,嘱咐蔡蜜守丧期满,一定去找她,她己经在留意让她落脚的地方了。

“阿蜜,凭你的能干,找个帮佣,帮带带小孩啥的活,容易”

蔡桃一手抱着还没断奶的胖儿子,一边喝斥着己经能跑得很欢的女儿。送蔡蜜走出门时,硬把一纸包红糖塞进蔡蜜的空担里,一边:“呯!呯!呯!”地拍着自己鼓囊的胸脯

“别太苦自己哎!包我身上,阿蜜。”
“莫讲有天生苦命的人哦!”

所以清明节前,蔡桃就托岅头村下山做买卖的人,急急的带信上来,让蔡蜜了完岅头村事后,就下山去找她。

莫说,蔡桃还真帮蔡蜜揾到了一份好工。。。

蔡桃的夫家,几代人一直都做锡器生意,前店后工作坊,福建一带百姓祭祀风浓厚,每逢菩萨神仙的生日,家家户户便用锡制品来陈列供品。

几代的传统加工,工艺好,老主顾多,再者,清末,离英都镇不算太远的厦门港,成为开放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具有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开始被洋人所青睐,瓷器,陶器,茶叶,书画等各类手工艺品,还包括细巧精致的锡制品。

这次,厦门的老主顾托人来定制一个西洋的烛台,小碗形的圆盘底座,一柱手掌般高的锡管上面,延生出如菊花瓣似般的盛开小烛台。还配有专门图纸,是洋人传进来的摩登式样,工钱出的优厚。

细细的把样品做好,蔡桃老公亲自送去厦门,老主顾很满意,表示没找错人,当即敲定下一批货,高兴之余,聊起家常。说起了,他有个多年好友,庄老爷。家里的一个老佣人到了回乡养老的年纪,托他在乡下亲朋中,务色一个可靠的人来接替。

蔡桃老公多次听老婆念起过蔡蜜的境况,觉得这份工很适合,就和主顾说了蔡蜜的情况,又顺嘴说是自己老婆的堂姐,人品,请一定放心。老主顾直接带他去了好友处,和庄老爷,夫人说。

一切都顺利的像天注定。老爷和夫人并不嫌弃蔡蜜的身世,反而觉得她年纪轻轻,无家可归,让人同情。没老公,小孩,也没有牵挂,可以安心在家里帮佣,这倒是一个适合的长期佣工的人选。当即拍板,让蔡蜜尽快来厦门。包食包住,年底一次性发工钱,长年雇佣。

于是,在蔡桃家小歇了两天,蔡蜜就跟锡器店去厦门送货的板车到了厦门。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从满眼尽是绵延的大山坳里,走到了,与天一样蓝色大海边的半岛,看到了有海鸟扑腾翅膀的沙滩,粗糙又孤高的椰子树,还有远远的点缀着楼房般轮船的地平线。

码头上人来车往的繁忙,靠岸有的各式大小货轮停泊,渔船一串串。偶尔岸边的马路上,还有拿着:“史谛克”,的红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嘴里:“叽哩咕噜”的讲着鸟语,乍一见,蔡蜜生生以为大白天遇见了鬼。

厦门的一切都令她好奇,是她所没见过的,也许陈降去的南洋也如此吧,早知,何必千辛万苦去那么远地赚钱,白白送了一条命,蔡蜜想着,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却又被暖暖的海风,不落痕迹的吹干在眼角。

庄家在厦门经营着一家印社。

清未,随着闽南画派的兴起,又得了口岸开放的地利,外国商船往来频繁,贸易繁荣。洋人喜爱买装饰画,一时厦门画师,画廊云集。

闽南画派,多以小品为主,各色花卉,梅兰竹菊,水果瓜菜,以及瑞兽,飞鸟之类,色彩缤纷,广受洋人采买。受此影响,闽南人婚庆,乔迁,开业,也会买上一副画来锦上添花。以衬主人风雅或添个好寓意,需求日益上涨。

一幅完整的国画,包括了画中景、题跋,还有画师的印鉴。然而印也不是随便一戳就了事,它起到平衡画面的作用,形状,文字内容都是需要花心思去琢磨,这要求刻印的人必需有诗词,书画,美学的沉淀。

除了画师的名字外,还有闲章,对应画中所表达的主题,所以一副画上有两颗以上的章是常见。

庄家到庄老爷这代,从事篆刻已经是第三代了,除了篆刻,平时还经营一些宣纸,笔墨的生意,印社开在厦门岛最繁华的走马路,整条街店铺云集,各行各业俱全,货品远销东南亚,印社生意也算稳定。

庄老爷夫妇都近六十的年纪了,共育了三个子女,女儿早己出嫁了。大儿子也成家,现自己在崇福街自立门户,开了印社,只剩小儿子未成家,与父母居住在外街的老宅。

老宅不大,在巷口深处,二进房子。

进门一个小院子,院里靠门分别种着两棵桂花和石榴树,二个石阶就进堂屋,像城里一般中等人家一样,装饰简洁,正门靠墙一张条案,条案上一幅青绿山水画。条前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只青花高脚瓷瓶,瓶里斜斜的插着一支粉白色的杏花。桌子旁有两张靠背扶手的太师椅,东西两侧各有两张靠背椅加小茶几。堂屋两侧各有一间房,靠东是一间书房兼会客室,一张兰花图迎面挂墙上,靠北侧墙上是整一面博古架,上面错落的放着书籍,笔筒,墨合,还有颜色雅致花纹的石头,打磨成各种形状。

靠西的一间是吃饭间,几张圆凳围着一张圆桌,抬头便见墙上挂着一幅荔枝图。

后一进是两层楼,楼上三间卧房,楼下是杂物物间和佣人房,还有一个小天井,东边盖着厨房,天井里还有一口井,井沿上扣着一顶大斗笠。太阳斜斜的照在天井的石板地上,像无沿帽。迎着光,看到灰尘在里面翻飞,滚涌,热闹而真切,而墙角的几盆海棠正在屋檐的阴影下也开的炽烈。

庄老爷为人和善,话不多,可难得说起来却风趣。身上带着书生特有的一点郁郁之气,白天常常吃完早饭,便包袱一夹,抬脚去走马路的印社,下午申时又夹着包袱慢慢踱回,开饭前,常会在桂花,石榴树下抬头看看,观察风吹树枝时,叶子的姿态,也会蹲下身瞧瞧海棠花,剪去残叶,嘴里还呤一句: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庄老爷不关心饭菜,他吃饭好弄得很,饭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可夫人知道他的喜好,晚上烫上小小一盅酒,炸花生米拌上一勺盐,来一碟,小的青鲇鱼干蒸几条,皮蛋小葱拌上一块嫩豆腐......那都是会让庄老爷佐酒佐到眉飞色舞的菜,如果再有一碗时令菜,比如椿芽炒鸡蛋,比如清明前的辣椒炒螺蛳啦,庄老爷脸上更是乐开了花,饭后必然清茶一壶,踱到书房,掌上煤油灯来,书桌上铺起宣纸,执笔蘸墨开始画画了。他常说,不可技艺一日离身。

夫人信佛,但也并非痴迷,平时,初一十五吃素,平日,上午会念念心经,金刚经,中午歇过晌后,也会看看书,她并不爱热闹,喜欢家居生活,人很温和。

就像马上要回乡养老的茴姐,对蔡蜜说的话:

“你是有福之人呐,庄家可是厚道人家”
“若不是侄儿孝顺,接我回乡养老,真真舍不得去啊”

茴姐是厦门隔壁的同安县人,十六七岁就一直在庄家帮佣,一生未嫁,两个少爷和小姐都由她带大,尤其小少爷,出生沒一年,夫人身体抱恙,断奶后,小少爷一直都跟茴姐睡,直到七岁,进书院读书才搬上楼,俩人情同母子。

茴姐一边交待蔡蜜家务事项,一边念叼着琐事,说得最多的是小少爷,满眼都是牵挂。

“你莫看他人高马大,还胡子拉茬,陌生人还以为他很横嘞,其实心可软和了”
“你莫看他有辰光对人爱理不睬,讲话又倔,其实他心可善了”
“你莫看他......”
“你莫看他......”
“你莫看他......”

蔡蜜知道这个莫看他,上个月跟他哥哥去徵州办今年宣纸的货,前后总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再几天应该就回了。临走时,这个莫看他还非让茴姐等他回来后才准走。茴姐说着,笑得眼角皱纹都快四射入额角了。

就这样子,蔡蜜没几天便熟悉了她每天要干的活,比起田里的苦力,这些太驾轻就熟了。

而且她也喜欢上了庄家,每晚忙完一切之后,都睡得特别香甜,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好像就是她从此的归宿那样。

我这世,老了若能像茴姐这样,也算好结局了。

蔡蜜这样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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