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走过沙地(十八)
十八 草荡沉浮
世上人幸福大多是相同的,无外乎丰衣足食仕途通达,无外乎家庭和睦儿孙满堂,无外乎亲朋相荫有闲悠闲,但不幸确实多种多样的,西方人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样,不幸的人也各有各的不幸。送走大伟后,阳春凑个时间到豆腐师傅楼大叔作坊,等换豆腐的顾客散去后,一起走进里间,阳春随手帮着摇动石磨,大叔则在一旁加料,冒着泡沫的生豆浆挤出石磨的缝隙挂满下磨扇,又一起冒着泡沫灌满磨沟淌入豁口下的木桶。
“你送到塘头?”
“是的。”
原先,阳春和大叔也不是很熟识,只是有一回大叔从后湾船上挑黄豆,阳春上去接过担子帮他送到作坊便有了交往,阳春觉得,大叔是一个从苦难年代走过来的人,与人保持距离是他的本能,阳春从大伟简短的叙说中看到了大叔冷漠表情后的古道热肠,从大叔所写纸条上看到了苍劲笔力后的神秘果断和侠义胆魄。
接着就是沉默,只听得吱吱嘎嘎的磨盘转动和嘀滴答答豆浆落入木桶的声音,再就是大叔不易察觉的叹息。
阳春走了,楼亦陈大叔几乎一直用一个姿势往磨盘上加料,塞满了磨眼又了堆满了磨盘上层,直到豆子啪啪掉落脚盆,才收住手。
楼大叔是这个生产大队唯一姓楼的人,虽然在沙地生活了几十年,但他浓重硬朗的上山人口音还是不变多少,诸如他常把桌子说成“条”,把数字三四五说成“撒司壶”,把路说成“咯”等。
楼亦陈原名楼一沉,家在南片半山区一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地方,一条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和弄堂,一个个黑瓦白墙院落,一家家老字号作坊商铺,都在诉说它千年不衰的历史,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县政府撤离县城曾在离开这里几里地的地方安扎,这里西、南比邻外县,大黄岭是浙东与浙西往来的咽喉通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初诗人王勃说的“东有祠堂西有寺,清风岩下百花香。”就是这里的景色,往北走通浦阳江,往西北行到古海塘,是商贾往来的要道。
楼一沉是这里一个土生土长的年轻人,父亲是古镇商户,祖上曾有一位是元末明初名医,所撰写的名著,还先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因此他的父亲希望儿子读书学医,继承祖宗的医业光宗耀祖。楼一沉从小进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后来进县洋学堂念完小学初中,然后又进了省城读高中。
在一个年轻人相聚的读书会中,楼一沉结识了几个热血青年,山里人的硬气和年轻人的血气,让他义无返顾地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最主要是他亲眼目睹了县城被日佬轰炸后,城河一带的断壁残垣,亲眼目睹日佬轰炸家乡时遍地断腿残足的乡亲,亲眼目睹日佬的飞机黑压压如蝗虫掠过钱塘江,于是他和一些同学离开学校,决心要做个普罗迷修士偷给人间以光明,他们一起参加了地区的一个武装支队,活跃在几个县交界的山区,利用有利地形打击日伪势力。因为是本地人,他还担任联络,常年行走于省城、县城、驻地和一些小镇的联络点,
他的行为得到了正直的父亲和家人的帮助,于是他们家的商号也成了他和同伴歇脚的地方,后院宽广的场地是他们隐匿的好场所,一只只排列的酱缸和一排排垒叠的酱油坛就是他们的掩体。
不料,有一次他们小队在“大坞山”遭遇袭击,除了少数人突围以外,许多同伴倒在了日伪的枪下,他也负伤了。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深秋的风已渐凌厉,那些日伪军把牺牲的和负伤的他们一个个用刺刀挑入土坑,又在上面压上水草淤泥,他知道那是农家沤的肥料,还清醒地感觉到马靴在上面践踏。
后半夜,等到确定土坑旁已再无人的时候,楼一沉悄悄转动身子,用没有受伤的手奋力攀爬,他的伤在两腿,敌人后来的刺刀被蓑衣挡了,只伤了皮外没有戳及内脏,因此虽然流血很多,但头脑一直比较清醒,他一边爬一边低声招呼“西北角有一处可以逃生,倘若能出去可以往北走。”等了好久,才拖着伤腿一路朝北爬去。天更黑了,楼一沉爬过一道道田坎,一道道水沟,越过了一个个小土坡,翻过了高高的古海塘,口渴得上下唇粘在一起,舌头也转不了,嗓子糙糙的,几次晕去又醒来,终于爬进了一块瓜地,他知道沙地到了,好不容易摸到一只瓜,可是,啃不动厚厚的皮,原来它是只冬瓜。
楼一沉估摸,冬瓜地旁边不远总可能有农人居住,便继续往前爬去,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竟怀疑自己的眼睛,用一胳膊肘支撑使劲擦擦眼睛,是的,是灯光,他伏在地上仔细观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窝棚透出的光,便悄悄地爬到旁边,从缝隙中窥视到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做豆腐,便轻声呼唤求救。
这里是滩涂,沙地人叫草荡,是等开垦而未开垦的沙地,没有人管,许多无处落脚的人,便会到这里搭建窝棚生息。这里也是潮水最念念不忘的地方,因而也常常在人们播种和收割的期间来骚扰一番,于是又有了下一次的搭建窝棚和播种,但这里没有租税,没有所属地界,只要你有力气有种子就可以耕种,前人说苛政猛于虎甚于毒蛇,在草荡农民心里税赋也一样猛于潮水。
看到趴在烂泥地里几乎昏死的楼一沉,善良的老人赶紧把他抬进窝棚,发现他腿上的伤就问:“是那天杀的造的孽?”
楼一沉只能点头,他实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表示什么了。
老太太给喂了一碗豆浆,又用油灯盏里的一点点菜籽油,煎了一个鸡蛋,说可以防止伤口糜烂,老大爷摸黑去采来野田菜和马齿苋捣烂了敷到他的伤口上,伤口很深,但没有伤到骨头。
两位老人的窝棚收留了重伤的楼一沉。老太太每天给喝豆浆,还用地里的各种野菜炒一点豆腐渣给他充饥,老大爷则每天给换草药,渐渐地他能坐了,便相帮老人做些活计,他用姑父姑母称呼老人,三人统一了口径,假如有人问就说是老太太的娘家内侄。
老人家姓陈,是离开古海塘不远的沙地人,因为不慎遭了火灾而一无所有,只得把独生女儿寄放在兄弟家,来到草荡安身,磨些豆腐后串门叫卖,大多沙地人是用黄豆换点豆腐和豆腐干,出几分加工费。虽然来了个“阿沉”,多了一张口吃饭,但两位老人还真当他亲人看待,宁愿自己省一口也要让年轻人吃饱,以至楼一沉很是内疚,稍稍能动弹了,就尽量地帮家里多做事,后来推石磨的活基本包了,还去水塘里放鱼篓和虾钓等,让老人拿到镇上去换钱。
临近过年的时候,老人发现阿沉常常一个人发愣,他们只知道他叫阿沉,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至于家在何处为何受伤都不曾询问,是想家了吧,老太太心里叹息,年轻轻的能不想家!
草荡的冬天是寒冷的,水塘边土堆旁,一簇簇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凋零的白色芦苇花在风中飘忽,裸露的沙土在风中翻飞,薄薄的冰凌在水坑里闪烁,几处来不及融化的积雪点缀在绿色的稀疏的麦苗上,一切都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楼一沉默默地蹲在水塘边,已经很久很久了。激战的场面时时在脑海浮现,草坑逃生的情景常常萦回眼前,“以后怎么办?”更是刻刻缠绕在心头,如今伤已无大碍,我不能再躲在窝棚,可是我怎么与两位老人说明,萍水相逢,二老就这么在险恶的环境中不避牵连搭救了我,在这么缺粮少食的艰难中收养了我,沙地的农民啊,我用什么感谢报答你们呢,我还是那个我,我还是要学普罗迷修士偷给人间以光明,对,我得去找我的兄弟我的家,两位老人是真挚的人,断不容欺骗,可是我怎么说呢……
终于,年轻人向两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人坦陈了心迹,老大爷一边听一边点头,老太太不时地擦眼泪。
过了好长一会,老大爷才说:“你是信得过我们才说真情,孩子我们也信你。”老太太连连点头。
听得年轻人打算去寻家,两老觉得眼前情况不明不能冒失出去,还是让老大爷利用过年走亲戚,先去探探消息。不顾楼一沉反对,老大爷决定正月初二去楼一沉家里看看。
老人代回的信息让楼一沉痛不欲生,家院已成废墟,老人离世家人散落,更绝望的是,老大爷去了另一个落脚点,一听说是打听楼家酱园比躲瘟神还快,竟然还有人幸灾乐祸。
出事了,家里出事了,为什么,一直以来这是一个隐蔽性最好的联络点,不是自己人不可能明白内情,再说,自己对外一直用假名,即使自己暴露也不可能牵连家人,那另一个联络点必定也转移了,要不是老人机警也会惹祸。楼一沉反复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场遭遇战也有些蹊跷,我们刚到山脚就被端了,是事先埋伏还是巧遇,应该是埋伏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兵力大大优势于我们,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自己人内有……楼一沉不敢往下想,可是又不能不想,眼下我该怎么做,对,最主要的是眼下……
老大爷夫妇又在水塘边找到了楼一沉。
老人原本打算安慰年轻人丧家的痛苦,又觉得对于一颗沉痛的心,再贴心的语言都太轻太轻,于是两位老人一左一右默默地蹲在阿沉旁边陪他。过了很久,老太太说:“孩子,还有哪里可能是你亲人落脚的地方,让你姑父先去看看。”
“亲人!落脚的地方!”楼一沉想到了古塘头。
古塘头平整长长的街道,南北两边一溜商铺,很是繁华,中药铺天德堂坐落在中街,当家的少掌柜文化高又能干买卖也讲信誉,在居民中很有影响,担任中街保长。乡邻都说天德堂往来客人真多,可见掌柜结交很广,来往的有读书人模样的,有卖柴禾的卖菜蔬的,也有长衫马褂的生意人,有长者也有后生,有短宿也有长住的。
这里是楼一沉一个陈姓同伴安排的联络点,与别处联络点不同的是,这店铺只是他们自己人接头的地方,这家主人是陈姓同伴省城同一中学的同学,不参与他们的任何活动,仅仅为他们提供场地而已。但大伙非常尊重掌柜,尊称其学兄或药兄,日长曦久,彼此相互信任,大伙遇到了难事也找他商量,有时也请他出面办些事,常来常往与掌柜家人也很熟识,似乎是默契也似乎是心照不显,这家人从不问客人从何来、去何地、去做什么,来了就管供吃喝供宿夜,临行,药兄家老太太还给准备些点心带在路上。
楼一沉和姑父一起去塘头,老人因不放心才一定紧紧随同。两人挑了一些蔬菜走了几十里路去塘头叫卖。年轻人挑两竹篮青菜,老人挑的是两筐萝卜,依然是一块块的石板街面,依然是一层高一层的马头墙,依然是一家连接一家的店铺,曾经是行人摩肩接踵的街道让楼一沉明显感觉到明显的冷清和萧条。
日佬设立了税馆和维持会。
两人小心地走走歇歇到了天德堂。
姑父拿着一把小木梳进去找掌柜,可是乌黑的柜台里所有人都齐声说掌柜不在,且不再理会。
楼一沉压着毡帽走进天德堂,厅堂冷清清门可罗雀,小学徒一见到他便走进了室内,大先生陈师傅从金丝眼镜上沿瞟一眼,便顾自己拨弄算盘,任楼一沉招呼也再不搭理。
楼一沉无奈退出天德堂,感觉一定出事了,一如迷路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彷徨徘徊在空荡荡的街上,姑父则慢慢地跟在身后。
塘头的弄堂是出名的,不熟悉就可能如同进入迷宫,草绳弄真是名副其实,狭窄的弯弯的,一块石板接一块石板,楼一沉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低头一步一步穿过弄堂,对面过来一个人,因为路窄便停住脚步侧身等让,突然,楼一沉左肩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楼一沉”一声低沉的招呼,一回头也看到了一把小木梳和一个戴着旧毡帽的人,不由得张了张嘴,那人急急走出弄堂朝南走去,楼一沉紧随其后,老人在最后。三人错落地来到了南江的芦苇丛中。
来人是楼一沉同一小队同伴朱明,人称日月兄,那天执行任务他没有参加,侥幸避开了那场毁灭性的遭遇战,后来直接去落脚点找,却看到楼一沉家被烧了,又看到了到处张贴的通缉令,因为一时找不到同伴又无处安身,便去绍兴山里的亲戚家躲了些日子,才一路寻来天德堂,谁料同楼一沉一样吃了闭门羹。
小木梳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络信件,那是队长告诉大家在万不得已时使用的联络信件,并且要求小木梳必须是两面安装细密长齿的篦子,一般情况下是不用的。
怎么办?两人蹲在芦苇中讨论了半天,找不到同伴,回不了家乡,关键是他们有严格的规矩,倘若三个月以上不联系,任何人都不能再联络,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再不能回到以前,并且目前形势又不允许他们堂而皇之行走,堂而皇之联络,怎么办?怎么办?
寒风阵阵,南江水呜咽着,江堤边的茅草蓬簌簌作响,芦苇丛旁的苦楝树光秃秃的,细细的枝条上晃荡着一个鸟窝。两人觉得自己就是离枝的叶,离蕊的瓣,离土的草,在狂风中在漫漫旷野中翻转,来去匆匆却不知身归何处。
在一旁观望的姑父转头插嘴:“留得请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能坐以待毙,那就只能先离开这里躲出去。最后两人约定楼一沉仍然跟姑父回草荡,朱明则打算还去绍兴山里,朱明的亲哥哥也是他们的同伴,前两年因为患肺病被家里送去上海就医,于是两人交换了寻找的大致线路,并约定一旦有家的消息立即相互联系。
就这样,天黑时楼一沉跟随姑父回到了草荡,姑母很焦急,早早在一个路口等待,看到一老一少挑担归来,高兴的神情赛过捡到了一只金元宝,忙里忙外为孩子端热水煮豆腐,看到孩子落寞的神情,安慰说:“先喝水,以后你姑父出门卖豆腐的时候,慢慢地多留意打听打听,总能找到你的亲人的,安心住下吧!”
楼一沉热泪盈眶叫一声娘叫一声爹,在窝棚正式住下了。
光复了,楼一沉欣喜万分,又去了塘头,依然是徒劳而返,而且风声更紧,可是,一般人已经认不出他了,昔日的青年学子已成了壮实的沙地汉子,两年来他与爹妈的女儿已成亲,还有了孩子。
楼一沉走村串户卖豆腐时听得解放的信息,也就在这一天,朱明也摸到了他的家,打算与他一起去塘头,再找找掌柜也就是他们尊敬的药兄,其实他俩也实在没有其它可以找到家的线索。春去秋来,几度风霜,他们时刻都在思念自己的家,思念那个能让他们心灵安宁的家。如今一切都变了,人民终于当家作主了,他们觉得自己也一定能够回家了。
两个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走近塘头天德堂,发现原先的黑底金字招牌换成了白底红字“人民药店”,店堂的摆设也改了,原先的小伙计还在。他们多了个心眼,问“陈先生在吗?”回答是已经去世,于是又随意问起掌柜,那小伙计斜眼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在煤场,你们快走吧。”便转身去抓药。
楼一沉和朱明刚出门,那小伙计就一路跟上并悄悄说,掌柜被当作反革命处理,乡邻都去保他,因为没有祸害百姓,就地劳动改造。
楼一沉和朱明一路走一路问,走过河浜旁一长条宽宽屋檐下的街道,走过吱噶响的木桥,来到了南江边的煤场,因为是中午,很冷清,只有一堆堆黑色的煤石,四下打量,看到一个戴草帽衣着破旧的男人正在整理箩筐,便上前打听。
“师傅……”那人抬头,一瞬间,三人被定格了。
他就是两人寻找的药兄,他就是天德堂的掌柜,他就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身穿银灰帕力丝长衫,翻起雪白袖边的儒商,与眼前的这个苦力是何等的差别,何等的不和谐,又何等的令人心颤。
还是药兄冷静,随即把他俩拉到河边的一只大号空木船上蹲下。第一句话便是“当年真是委屈你俩了。”
其实,当年楼一沉和朱明先后去天德堂时,掌柜的和他们俩的同伴陈兄也在里间,当从板壁缝隙中先后看到他们失望憔悴的模样时,真希望立即出去与他们紧紧拥抱,可是,陈兄拉住了激动万分的他说:“这是纪律,既超过三月期限又有许多疑点,这是残酷的现实,我们必须保护药铺,也保护己。” 后来虽然事实证明了他俩的忠诚,但他俩就如短线的风筝再也联系不上了。
“那你,现在陈兄为什么不证明你?”
“我本不是你们组织的人,最多算外围。陈兄没有证明我的充足理由,并且,他的处境……他也不能证明他自己,也自然依然不能证明你们,真是委屈你们了。”
药兄当然有许多遗憾,那个可以证明的纸包不见了。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黑灯瞎火,陈兄不期而至,避开家里所有人把药兄拉到后门外药圃,请药兄帮忙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埋藏一包东西,只说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能擅自挖掘,药兄起誓。
几年来药兄严守承诺。但等到陈兄说可以启用时,那东西竟然再也找不到了。也许漆黑的雨夜他们记错了方位,也许被潮湿的泥土风化腐蚀,也许……
“可今天,今天是我们委屈你药兄了!”两人依旧把自己看作是当年的自己,依旧把自己看作那个用热血为理想奋斗的自己人。
真相和教条之间的拉扯,使得青春和理想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一切都过去了,任谁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他、他都离开了原来的轨迹,甚至再不能回到原点,也就是在不短的时间里再不能找到心心念念的家了,也许是永远不能,因为有太多的未知,有太多的错失,有太多的误会,还有太多的无奈。
“一沉兄,日月兄,你们俩是无家可归,我可比你们强多了,一是我和家人在一起,天黑归去尚有老小相迎,而你们则孤独流落深山海涂多年,可谓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二是我深得乡邻的护佑,而你们漂则泊在外举目无亲,真是难为了你们,委屈了你们。”
药兄的话仍然慢条斯理,一如当年他戴着金丝眼镜帮他们分析形势,药兄的话还是情深意切,一如当年冒险为他们疗伤安慰,楼一沉和朱明无言以对,七尺伟岸男儿却早已泪洒衣襟。
自此,楼一沉和朱明依旧分别回到了深山和海涂,他俩约定,无论风刀霜剑无论路途艰难,每年这一天,必须探望曾经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药兄,力所能及的让药兄感受仅有的一丝丝温暖。
合作化的大潮带来了沙地巨变,原先一小块一小块支离班驳的草荡,连成了片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并划入了钱江乡区域范围,再后来一批浩浩荡荡的转业军人来到了海涂,在草荡成立了军垦农场,昔日荒凉的滩涂被马达声唤醒了,昔日丛生的芦苇滩被绿色的秧苗替代了,整齐的牛毛毡盖的简易房子里,传出了年轻人响亮的歌声,茫茫滩涂上响起了雄壮的劳动号子。
楼一沉被眼前的沧桑巨变感染了,以一个沙地农民的朴实和热情,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土地改革登记户口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名字写作了楼亦陈,为感谢这块宽广的包容并养育自己的沙地,为感谢当年救护自己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陈姓沙地人家,他给大儿子起名陈沙平,二儿子则叫楼沙安,女儿叫楼沙幸,他希望沙地的下一代能平安幸福。
燕来燕去,花开花落,楼一沉总是每年如期去古塘头,看望日渐老去的兄弟,朱明也必定按时到达,通常会带来冒着生命危险所打的腊野味。自然灾害最严重的那年,楼一沉和全家一连喝了几天胡萝卜菜叶粥,楞是省下一小包米给送去,以至豁达的药兄手捧米包热泪盈盈。后来楼一沉去践约又把两个稍稍长大的男孩带上,让小兄弟去认识两位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以备他日自己老去让孩子代替自己看望老兄弟,特别是朱明依然孓然一身,倘若有一天他不能如期到塘头赴约,陈沙平和楼沙安必须去山里看望。楼一沉郑重地告诉日渐懂事的两个儿子:“我和我的两位兄弟都是愿意为这个民族努力的人,你们得永远记住。至于其他的事那是历史,你们不用多知道。”后来,他不如一般沙地人家,一户只送一个儿子参军,而是把两个儿子都送到了部队,老大陈沙平已经是一个职业军人,老二楼沙安转业在县农业局工作。
---------------------------------
官方微信:shu2016816
萧山网络文学第一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