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之似为真似
中国画虽然需要才气,也讲天才,但又不提倡呈才使气,这也是中西绘画之间的差异。西方的达·芬奇、凡·高、毕加索、达利等都是天才。中国画也讲天才,但最后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一定是重视修为,修成高尚的人格,画才可能达到与此相应的高度。就像你不能用天才去界定倪瓒,也不能用天才去界定髡残,那样就贬低了他们。中国文化最强调的是修为所能达到的高度,所以有“内修心而外益世,抒胸臆以振斯文”。画画的目的是什么,是体道艺之合,明白大义,然后是见贤思齐。人境界多高,画就有多高,人到什么境界,笔会跟着到什么境界,这点和西洋画是不完全一样的。
高尚的人格需要修,而现在从事艺术的人,只知“练”,而不知“修”;只乐于“变”而不知“化”。不知道“练”与“变”,皆属于向外求之“外”,“修”与“化”,则属于向内求之“内”。只知求“器”,不知求“道”。练与修均属于方法,但练是生“熟”、生“巧”,熟、巧太多则俗生矣。修则指身心修养,属于集理的过程,集理富者,可以脱离他人模式,也可以超越自我模式而出新意。故修通“雅”、通“化”。通,可通古、通今、通天人之道,化,可通神,通自然。
中国画的“形神观”,与西洋画不一样。西洋画讲神采,而中国人的“形神观”是由“迁想妙得”而来。“以形写神”大家都懂,“迁想妙得”就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迁想”指画家将自己独有的思想感情“迁移”入对象之中,与对象融合,达到主客观统一,才能“妙得”对象的神韵气质,在作品里表现出画家的独创性和典型性。“形”是手段,“神”是目的,我们画画,最后是为了去表现一个活的精神,花草的精神,山水的精神,人物的精神。
“形神观”,是中国古代绘画里很深刻的一个道理,也就是文人画的核心所在。前辈画家,尤其是元代以后的画家就不太强调“形”了,形神之论争议了很久,但是元代以后大家形成了一个共识,尤其是文人画,“形”太具体了会影响精神的体现。像现在的全国美展那种制作或写实,类似照片画,离中国画的精神已经很远,离“形神观”也很远了。所以“形神”之辩被历代画家提出。宋代的陈去非提出“意足不求颜色似”,石涛说“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黄宾虹的心得最深刻,“貌似尚易,神似尤难”,于是提出“不似之似”,又说“东坡言:'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非谓画不当形似,言徒取形似者,犹是儿童之见。必于形似之外得其神似,乃入鉴赏”,“作画当以不似之似为真似”。齐白石将它大众化了,“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这里的“不似之似为真似”,就是画的精神。精神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是同物质相对应,和意识相一致的哲学范畴。精神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的心里状态。王安石说:“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中国画的精神,就是以中国画为载体,从中抽绎出来有关绘画的观念、思想意蕴、审美理想、人文精神、价值取向、气韵风范以及画家所体现的人生态度、人生追求、人格力量和艺术创造力。精神是贯穿在人生命始终的一种情操,唯有精神可以使作品内涵充盈。
所以前辈画家用“搜妙创真”,也就是石涛的名言“搜尽奇峰打草稿”,最后就是为了那个“真”,“真”就是精神。为什么中国画家大多可以长寿,而油画家未必?西洋画的功能和中国画是不一样的,西洋画的功能强调生命之火充分燃烧。而中国画是在渐渐追求“道艺之合”,在学习先贤的过程中注重人生的修炼。所以中国画画家能抵御疾病,就像《黄帝内经》里谈到的“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你真做到恬淡虚无了,身体免疫力就渐渐提高。纯粹的中国画有非常独特的一点,就是首先确立起人在天地中的地位,画画只是做人的一个状态,不含任何的功利目的,甚至没有任何的功利目标。以画画的状态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存在,我想这大约是中国画最基本的意义。(文/丁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