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讨债,......

每年农历腊月中下旬,是乡下老家最忙碌的日子,因为男女老少都在忙着迎接春节的到来。这是一种欢天喜地的忙碌。但是有一种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很忙碌,忙到脚酸手软,忙到焦头烂额,忙到心力交瘁,还不一定有收获。
       他们是讨债的,忙着讨债,新的债旧的债都有。

一、龙裁缝

腊月的牛当铺塆已经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息,不知道谁家的孩子从家里偷出来一包土制的鞭炮,一个一个地拆下来放着玩,时不时地爆发出“咚”、“叭”的炸响来。
       牛当铺塆的东面是一道高起的送水堤,是牛当铺塆出入的大道。在村办小学当校长的牛三清刚办完学校的事,正往家里赶,在送水堤上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人穿着裁剪得体的中山装,稀疏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正一个人在那里低头踱步,独自彳亍。他是方圆几十里地最奥的裁缝龙师傅,是牛校长大侄女的公公。牛校长称呼龙裁缝为“庆嘎”(亲家)。
       “庆嘎,都到了塆门口了,么不进去坐一哈喝口水呀?”牛校长好生奇怪,拉着龙裁缝就往塆里走。龙裁缝高低不肯,他面朝牛当铺,身子却极力往后挣,脚底像生根了一样。牛校长怎么也拉不动他,就问:“庆嘎,有么难办的事是吗?”龙裁缝尴尬地笑了:“这过年过节的,还能有么事,讨债呗。”牛校长笑了:“别个欠你的债,理应还你的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倒扭扭捏捏起来,有么不好意思的。”
       龙裁缝支吾了半天,就是不肯把话全吐出来。但是牛校长听明白了,欠龙裁缝债的有四户人家,有两户跟自己大侄女家并排,隔壁隔落地,这龙裁缝龙庆嘎怕面子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开口去讨;还有两户,是多年前的陈年老账了,最近这几年也没见这两户人家的孩子穿过新衣服,日子过得实在寒碜,估计今年也拿不出来一分半文钱,讨也白讨。自己儿子讨了牛当铺的闺女做媳妇,他总觉得跟牛当铺的乡亲讨债说不过去。就为这个,他一大早就在这送水堤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
       牛校长也没法子替庆嘎出柱儿(出点子),正六神无主时,龙裁缝扭头往回走了。边走边说:“算了算了,明年再来。”

二、张屠户

张屠户家住张家榨村,祖上是开油榨的。可是榨油的手艺到他手上就不管用了,机器榨油多快好省,没人找他榨油了。他就在张家榨村口开了一个猪肉铺,杀猪卖肉,生意也还过得去。
       张屠户祖祖辈辈是农民,知道农民手头没活钱,所以平时张三李四来买肉赊个账是很平常的事。多数人家挨到年底把谷仓里的余粮卖了,换回一点零用钱,也就把欠的账补上了。也有个别的,比如樟树塆的蓝师傅。按说蓝师傅跟张屠户算是半个同行:张屠户是杀猪卖肉的,蓝师傅是畜牧站的技术员,给猪看病打针,帮助肉猪长膘的。但是,蓝师傅是个半吊子技术员,靠边站了。蓝技术员,有两个爱好:爱吃肉,爱打牌。早年的一丁点工资全花在这两件事情上了。彻底靠边站以后,他只有回家种老田。但是爱吃肉的嗜好不改,没了工资就赊账,张屠户的账本上,蓝师傅赊的账已经有三年没还上了。
       腊月头上,张屠户去樟树塆找过蓝师傅,这蓝师傅回避了,这是张屠户连续第三年扑空了。这一次张屠户也多了个心眼,腊月中旬又去樟树塆一趟,心想:你躲了初一总躲不了十五吧。嘿,接待张屠户的依然是蓝师傅家的老婆子。蓝师傅的老婆子还是那句话:眼下实在没钱,再缓缓吧。又说,张老板,真要是缓不过去了,你就把我家里那头猪牵走吧,杀了卖肉,抵个债也好。
       张屠户手头圈着好几头肉猪没杀呢,现在年关头猪肉价贱,再牵一头猪去,烧猪卖肉不合算不说,还得倒贴一份猪饲料,岂不是亏大发了!张屠户看看蓝师傅家除了三间破瓦房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
       终于看见一头大物:耕牛!张屠户牵了就走。蓝家老婆子吊在后头喊:牛不是我一家的,好几家共养的,你不能牵......

三、奚博士

奚博士(木匠)年前在韦家屋基塆做了一个礼拜,替韦砌匠将出嫁的女儿打嫁妆,活儿干得漂亮,韦砌匠的女儿因此嫁得很风光。眼见着韦砌匠快要做外公了,却欠着奚博士的工钱不给。奚博士急了,去找韦砌匠讨债。
       韦砌匠先倒苦水:这嫁女儿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没回过元气来;这样吧,上个月姜弹匠家造新屋,是我打的地基,算起来,我那几天的工钱应该抵得上你在我家做的工钱。反正韦砌匠家里也拿不出现钱,奚博士就跟韦砌匠去找姜弹匠。
       姜弹匠弹得一手好棉花,搁在十年前,谁家儿女谈婚论嫁,床上铺的盖的垫的,全出自他的手下。可是现在时兴去商场买踏花被、蚕丝被、羊毛毯、羊绒被了,没人稀罕老棉花了,所以姜弹匠少说也有十年没有出工了。韦砌匠找到姜弹匠,姜弹匠倒也爽快,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去了。
       奚博士和韦砌匠就坐在姜弹匠家门口,喝着自己带来的农夫山泉,聊着没油没盐的闲天。足足等了一支烟的工夫,姜弹匠捧出一个精致的红漆木匣子,一看就是解放前的旧物件。难道这里有姜弹匠他祖上留下的袁大头?奚博士美美地想,觉得今天讨债可能会有一个好结局了。
       姜弹匠小心翼翼地开启木匣子,又从里边取出卷得紧实的牛皮纸信封,慢慢地抻开抚平,动作极其慢,慢到奚博士和韦砌匠的呼吸声都变粗了,两双眼睛一丝不挪地盯着姜弹匠的手,看他从信封里掏啊掏啊,掏了老半天,掏出一大摞白条子!
       姜弹匠说:那一年发大水,家家户户的被子过水淹了、烂了。那一年我弹的棉花比我此前半辈子弹的还多。但是当时大家都没钱,都是拿公家开回来的白条子给我开工钱的。你们看,有红章子的。
        奚博士找到了一张自己家的条子:今收到红旗村村民奚文革上交余粮500市斤,折合人民币100元。落款是“河西乡粮食收购站”,盖有红色圆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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