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新时代、新教育、新阅读
教育是推动社会进步、推进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事业，但是，究竟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究竟教育有什么可能？人类发展的无限可能在哪里？其实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致力于一件事，就是探索教育的改革与发展。
新教育的几个特点
很多人问我：你做的是新教育，新教育到底怎么回事？其实，在人类教育历史上就曾经有一个新教育运动，100多年前从英国开始的新教育运动，对整个教育思想史和整个人类的教育变革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那些非常伟大的教育家几乎都和新教育相关。所以，一定意义上，我们把自己的教育探索命名为新教育，是想传承这样一种教育探索的精神，传承这种尊重人、尊重儿童、尊重个性的教育传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也有很多伟大的教育家，如陶行知、晏阳初、陈鹤琴等，他们的探索被命名为新教育。我们这里所说的新教育，有这样几个特点。
第一，以教师成长为起点。整个教育的关键问题在教师，谁站在讲台前谁就会决定教育的品质。有一个好老师就会有一群优秀的孩子，一所学校有一群好老师就会是一所好学校，教师一定是教育最关键的问题。很多人都把目光聚焦于学生时，我们首先是关注教师。
第二，我们有新教育十大行动。在中国，教育变革的推动，如果没有好的抓手，人们就不知道怎么去操作。所以，只有把教育理论变成行动，老师以行动为导向，才好去践行新教育的理念。
第三，帮助新教育共同体成员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参与实验的人我们称为共同体，有共同的价值、愿景和目标。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是关键，我们要求实验学校把这几个字放在学校最醒目的位置，我觉得这也是人类的教育理想。
新教育的两个关键词
人类几千年做教育，其实就是两个关键词，一是“幸福”，二是“完整”。
幸福，就是人活着是为什么，人类到底是向什么方向去做。现在我们经常是把过程当作目标，或者目标并不清晰。人最重要的目标是幸福，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钱多幸福吗？不一定幸福；地位高能幸福吗？也不一定幸福。每个人的幸福标准是不一样，但是毫无疑问，幸福跟人的主观感受，跟人在成长和探索过程的历程有密切关系，我们要把这种幸福感给孩子。真正最重要的幸福是人的成长，成长和幸福是联系最紧密的。
学习过程本身是一件快乐的事，但现在学习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们要把快乐幸福还给学生。什么是好教育？其实也很简单。真正当一个孩子下课时候还不想下课，放学的时候不想回家，放了假一直盼望开学，这样的学校和教育一定是好教育。所以，我们需要给孩子们创造这样的幸福和教育。
完整，我给它一个定义，就是让人成为最好的自己。现在中国教育、世界教育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用一个标准看待所有人，把能不能考上哈佛、耶鲁、清华、北大这些名校，作为教育好不好的唯一标准。其实，我们知道，最好的教育就是帮助每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我们一直在说，老师和校长一定要抓住这一点，所以整个新教育的理论构建也是从这点出发的。
从理论工作者，变成真正的教育行动者
有人问：你是怎么想起来做新教育的？现在回头来看，是《管理大师德鲁克》。这本书真正地触动了我。我意识到，影响一所学校、影响一个老师其实比写一本书可能更有意义。这本书让我找到了自己非常重要的人生方向，那就是做一个行动者。要从一个理论工作者，变成一个真正的教育行动者。2002年是新教育关键的一年。我们办了一个网站——教育在线。一直坚持公益，从来没有往市场方向去走。“教育在线”上线不久就来了5000名教师。这个网站的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为我们的新教育实验提供了传播的平台，新教育最初的理念很快通过网络传播出去了。
看了《管理大师德鲁克》之后，我走的第一个学校就是常州市武进的湖塘桥中心学校。这是一所常州农村的中心小学。这所学校的奚亚英校长听了一场我的演讲，就不断邀请我去学校，恰好我也希望能够真正去和一线老师接触。去了之后，我就开始与学校的老师们交流，还带了徒弟。现在，当年的“徒弟”已经成为教授级的特级教师。《我的教育理想》出版以后，很多人希望按照这个教育理念办一所学校，我也一直在寻找能够把理想落地的学校。当时，正好我们苏州市下属的昆山新办了一所玉峰实验学校，双方一拍即合，我们就启动了第一所实验学校。一开始，把《我的教育理想》凝聚成六大行动在这个学校去做。经过多年的发展，我们每一年开一次年度会议，每一年解决一个教育领域的重大问题（比如说去年我们做了科学教育，今年做了人文教育），我们组织团队攻关，不断引领新教育学校前进。
新教育有五大理念、十大行动
新教育有五大理念、十大行动，有自己的课程体系与文化系统。这些年来，我们主要在以下几个领域做文章。
第一是阅读。我们认为教育和阅读虽不是一个同心圆，但是是一个交叉度很高的圆，阅读能力、阅读兴趣和习惯是一个人成长的最重要的基本功。一个人把阅读问题解决了，一个学校把阅读问题解决了，教育的问题也就差不多了。一个书香充盈的城市才能成为美丽的精神家园；共读共写共同生活，才能拥有共同的语言、密码和共同的价值。这是指导新教育推进阅读的基本理念。
我们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研究书目。“读什么”是非常关键的问题。仅是我国，每年新出版的书就有四五十万种，老师们怎么选、孩子们怎么选？一定要把最美好的书籍给最美丽的童年，所以我组织团队研制了一整套从幼儿、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书目，解决“读什么”的问题。目前，我们正在研制中国中小学阅读书目，准备在这个基础上为中小学所有的学科每个学科再精选出100种书。同时，我们还将启动中国人的研究书目，为中小学生的项目研究推荐书目，作为“中国人的书架”。美国有一个学者写过一本书叫《造就美国人》。他认为，美国人的成长，靠的就是那些曾经影响过美国人的精神世界的最伟大的书造就的。让那些最伟大的书伴随我们成长，这是很关键的。
新教育最初是六大行动，后来扩展为十大行动，十大行动中，最基础、最关键的是营造书香校园。其他项目可以慢慢做，但是阅读的事情是不能放过的，因为阅读太重要了。所以我们专门成立了“新阅读研究所”，研究所现在会聚了10万名父母，举办公益活动近8000场，直接服务人次超过了1000万。每天早上，我会通过新浪微博和头条为孩子们推荐一本书，和父母共读教育的经典。
“读什么”问题解决以后，我就研究“怎么读”。我们做了一套课程，这就是新教育的晨诵午读暮省。我们认为，它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儿童生活方式。“新教育晨诵”，就是指新教育的学校每天用一首诗歌来开启一天的学习。新教育的晨诵，不仅仅有仪式感，对儿童整体成长也有关键作用。此外还有新教育的生命叙事剧展演等。
新教育除了抓阅读以外，最下功夫的就是教师。美国麻州大学一位资深教授说，新教育解决了世界教育的大难题。什么大难题？他说，美国教育科学研究是很领先的，有很庞大的研究团队和成果，但是这些研究成果在中小学并没有得到很充分、很合理、很科学的应用，一线老师往往对理论不感兴趣，而很多大学老师又很难真正沉到一线去。新教育实验提出了一个“职业认同+专业发展”的教师成长模式。我们提出生命叙事理论，鼓励那些优秀老师能够把自己的故事变成一个传奇。怎么把故事变成传奇？首先就要为自己生命寻找原型和榜样，正确面对生命中的各种困难、遭遇等。
新教育的专业发展，即专业阅读、专业写作、专业交往，这是总结了各种教师成长流派形成的“三专理论”。我们要求教师要真正掌握教育理论，因为一个教师的所有行为，背后一定是有理论逻辑去支配他的。真正读过教育的经典著作，他会把握教育的精髓，他会用这个理论的模型自觉不自觉地指导他的行为。教师们在有了一些最基本的理念之后就会产生很大的变化。
第二是写作。怎么训练教师的思考能力？其实写作是最有效的方式。我曾经开了一个“朱永新成功保险公司”，我对老师说：你每天坚持写1000字，记录你的课堂、你的故事。写十年，不成功我赔偿，以一赔百。这么多年下来，一大批教师在“保险公司”中成长。我们专门做了新教育种子计划，培养年轻教师，帮助他们很好地成长，带动周边的人。我们还专门做了网络师范学院。2017年我写了一本书叫《致教师》，这本书在教育理论界非常受欢迎。
第三是课程。阅读是解决“读什么”，课程是解决“学什么”。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世界上最流行的教育领域的科学就是学习科学。理想的课程到底是什么形态？我们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它应该是未来世界的方向，那就是生命教育课程应该是整个课程的基础。教育应该让生命张扬和幸福，教育应该帮助生命更好地成长。所以我们把生命分成长、宽、高三个维度：生命的长度就是解决让人活得更长；生命的宽度是解决一个人成为一个更好的社会人、受人尊敬和欢迎的人；生命的高度是教育人们要追求自己的精神世界。人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人，但是目前没有针对性的课程。所以我组织力量在深圳专门成立了“新生命教育研究所”，研发生命教育的教材，现在已经出版了，我们还会逐步完善它。现在全国几百所学校在做这种尝试，我认为，生命教育未来应该成为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基本课程。
在此之上，我们提出真、善、美的课程体系。真，我们提出两门课程：大科学、大人文。现在我们的科学课程，是物理、化学、生物等，这个体系和现代科学相距甚远，现在通常是按照宇宙科学、生命科学、物质科学等领域来分。我们主张用大科学概念整合未来的科学课程，而且是所有人都要学的课程。现在我们很早就开始分科了，那么早不让孩子学习科学是不对的。当然，学理科的学生不再学文科也是不对的。
在我刚刚出版的《未来学校》这本书里面，对未来课程做了一些构建。有一些已经有眉目的，也有些已经完成了，但是还有很多的课程远远没有完成。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到底应该学什么，是应该好好去研究。
新教育的“十大行动”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也没有严格按照教育学的原理逻辑，而完全是一个行动逻辑，当下中国最缺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比如“培养卓越口才”， 表达对人的成长又非常关键。比如“家校合作共育”，过去家庭和学校是分离的，但其实家庭在教育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远远被低估了。
新教育实验对区域教育发展影响力还是比较大的，跟我们合作的教育局已经有147个，参与我们的实验学校，现在已经将近5000所，从规模上来说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教育实验（注：2019年年底数据是：162个教育局，5200余所学校，570多万名师生参与新教育实验）。受新教育影响的学校很多，更多的是没有挂牌的学校，前年我到陕西汉中的一所学校，一进大门就看到：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我说：校长，你是不是新教育学校？他说还不是，还没有申报。一个民间的实验靠滚雪球，从一所学校滚到5000所学校，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
我刚刚出版的一本新书，书名是《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一个星期就销售了10000本。这本书是我们对未来学校的探索，因为新教育实验越往下做越发现，方向比努力更重要。我们必须要看清楚未来教育是个什么样的，否则花那么多精力探索的东西，会突然有一天发现完全没用了。未来教育肯定是以学生个性化、定制化的学习为主的。我们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孩子，像我小孙子五岁多，他就开始自发地学宇航、学火箭等知识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所以孩子过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让孩子成为最好的自己，这是未来教育的使命。
新教育的影响
新教育实验做了两三年以后，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新教育的著作也开始受到国际上的关注，已有20部著作被翻译成15种语言出版。前两年蒙古教育部还专门派人到新教育来培训。
安徽省霍邱县是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6年前每所学校大概不到500人，做了五年新教育以后，每所学校平均回流到1500人。其实，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们对当地教育的信心上升了，学校对孩子的吸引力加强了，过去很多学生流走了，因为有了新教育，他们又回来了。
未来，不是我们要去的，而是我们正在创造的。让我们一起努力，共同为中国新教育的发展作贡献！为中国教育探路！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兼副秘书长，民进中央副主席
（本文根据作者在远集坊第21期上的演讲速记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