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先生:離婁篇大義

孔子作《易·乾卦·文言傳》,曰存誠,曰立誠,以發明自强之義。傳之於子思,子思傳之孟子,孟子傳之周子。大哉誠也!其天地之奥,國家之所以立乎?

聖人既竭目力,既竭耳力,既竭心思,皆誠為之也。不誠而不以堯舜之道事其君,不誠而不以堯舜之道治其民,蒙幽、厲之名而不恤,由是而失天下。誠也者,保四海,保宗廟社稷,保一身之根源也。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反求諸己,本身作則而已矣!故沛然德教行乎四海矣!不誠則不仁,不仁則安其危而利其菑。孟子深薄夫齊人,深惡夫楚咻者也。然而齊景公之語,涕淚浪浪;楚孺子之歌,餘音嫋嫋,皆見採於書中者,為天下萬世自伐其國者,垂之法戒也。

民生天地之間,所以自樂其生者,欲惡而已矣。君不能待民以誠,所惡與聚,所欲勿施,則民與君載胥及溺而已。不誠則自暴自棄也,不誠則不能親其親、長其長也,不誠而不能行文王之政也,不誠而爭地、爭城以殺人也,如是而猶惟恐民之不順也。嗚呼!其聲音笑貌可為也。觀其眸子,而其誠可掩乎哉?淳于髡,滑稽之徒也,笑之曰:「今天下溺矣,奚以誠為?」孟子亦本至誠而告之曰:「天下溺,援之以道。」蓋道者,平治天下之具,即援天下之本也。先聖後聖,未有外乎道揆者也。

政治之學,其始於家庭乎?父子相夷則惡矣,君民獨可以相夷乎?離則不祥莫大焉,君之於民猶是也,惟有至誠相見而已。《禮記》曰:「先意承志。」曾子之養志,誠之至也。能盡其誠於家庭,乃能出而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國定,至誠相感而已。能誠故不必斤斤於毁譽也,必不輕易其言也,必不自滿而好為人師也。

樂正子,善人也,信人也。信者,誠之基也。其從於子敖來,孟子懼其不誠也而戒之。千古至誠感神者,其惟虞舜乎?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至誠相感而已。大孝終身慕父母,慕之至者,誠之至,終其身而至誠無間時也。惟誠故生機盛,生機盛故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者,誠之至也。此天地之生理,生民之生氣也。宇宙之内,家庭之際,政治之設施,無非至誠之精神,則民生其間者,耕田鑿井,手舞足蹈,自發於不容已。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吾嘗神遊於唐虞之世,鳴呼!何其盛也。

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誠精而明,乃能察知理一分殊之道。先聖後聖,其揆一也。目力、耳力、心思,其誠同也,而其分殊也;惠也、政也,其分亦殊也。為政者每人而悦之,其心不誠也。不誠,故視臣如犬馬,視臣如寇讎也。無罪而殺士,無罪而戮民也,而千古篡弑之禍起於此矣。不誠,故不仁而不義也,非禮而非義也。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無所不為,而不顧後患。此其惡教化之感人,數十年洗濯之而不能盡也。鳴呼!其可痛也。於是聖人一意以至誠救之。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者也,不爲已甚,惟義所在,惟其誠而已矣。

天地之性人為貴,何以見其可貴也?貴赤子之心也。赤子之心何心也?純一無偽者也。純一無偽者,誠也。養生送死,皆此一心之誠也。本是心以求學,則能深造於道而反說約也;本是心以為治,則能以善養人也。言無實不祥,無實者,不誠也。聲聞過情,過情者,不誠也。

横覽當世,朝廷之上,社會之中,渾渾者無非若而人也,此不中不才之士,所以盈天下也。孟子用是大聲而疾呼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幾希者,至誠之心也。舜、禹、湯、文、武相傳之道統,皆是心也。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周公求治之心,何其誠也!此所謂道揆也,所謂其揆一也。聖人既竭心思,至斯而極也。

君子之澤,漸漬於禮義之邦,數百年而不斬,其道乃傳之於孔子。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故曰:「其義則某竊取之矣。」而其道乃傳之於孟子。孟子聞而知之者也,故曰:「予私淑諸人也。」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其誠同也。

且夫聖人之所以救人心者,首在止天下之殺機。《易傳》曰:「飲食必有訟。」殺機之起,在乎取與之微。一簞食,一豆羹,匹夫之大欲存焉,而死生性命以之。逢蒙之殺羿,殺機之最烈者,此惡人之尤,上帝所必誅者也。聖人欲止人心之殺機,爰思發明至善之性,而無如天下之智者,紛紛乎其多鑿也,則是率天下而出於不誠也。

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誠者,天之道也。「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君子存之者此也。横逆無道,庶民去之者此也。君子有終身之憂,舜何人也?終其身至誠無間者也。顏子當亂世之心,猶禹稷當平世之心也。子思居於衛之事,猶曾子居武城之事也。其分殊而其理一也,皆誠也。出妻屏子,終身不養,匡章之設心,愚誠也。王使人瞯夫子,齊王之不誠甚矣!以不誠導其國,於是乎徧國中人皆齊人。

堯舜與人同耳,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賊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賊其民者,賊天下之性也。賊天下之性,而齊人出焉。齊人,不誠之尤者也,非人而人之者,痛乎人道之將滅也。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弔,齊之臣諂諛逢迎之狀,不可以名言,痛乎人道之將亡也。

痛乎人道之將亡,實始於不誠也。齊君之誑其民,齊人之誑其妻妾,其不誠一也。齊君曰:「我有富貴利達,可以吸服人也。」齊人曰:「我有富貴利達,可以驕其妻妾也。」設一大卑鄙齷齪之途,驅天下之人而施從之。

小人之澤,綿綿延延,雖百世而未知所斬,痛乎人心之將亡也,穀梁子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不若(若,順也。)於道者,天絶之也。」《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蓋至誠滅則廉耻亡,廉耻亡則人心死。皇矣上帝,鑑觀四方。以為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如此,則與禽獸奚擇焉?於是草除而艾薙之。秦政一出,焚書坑儒,而士大夫之禍,至於不忍言。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皆自取之也。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聖賢之所為夜以繼日,悲天而憫人者,悲乎此也,憫乎此也。然則何以救之也?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思誠,而人道乃不至於滅亡也。

(雄渾恣肆,其理其文,均可萬古不磨。《大義》諸篇,均本《易·序卦傳》,此篇較難著筆。文境至此,亦所謂取之左右逢其源矣。)[1]

[1] 唐先生《孟子新讀本》自評。

(本文敬錄於《唐文治經學論著集》第五冊,頁三一二二至三一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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