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家的最高境界:权衡胜利

“他深信可以根据目标权衡人心,并确定相应的手段和边界,从而达到近乎几何般的精准。”

——基辛格评价伟大的黎塞留

在现代国与国的战争中,胜利可以分为三个等级:

过程的胜利:

这种胜利并不能真正削弱敌人的反抗,也不可能带来和平,仅仅引来大众的震惊、羡慕,以及对手恐惧和敌意,迫使后者强化反抗的决心并联合反抗,直至战争最终埋葬曾经的胜利者。

此即是拿破仑与希特勒的胜利,两位盖世枭雄在战争中取得了一次又一次令人炫目的军事胜利。但这些胜利却导致了更多敌人的出现。拿破仑扶持波兰,迫使普鲁士与俄国联合;入侵西班牙,迫使奥地利、普鲁士、俄国和英国开始寻求全面联合和国民动员;瓦格拉姆战役的对奥胜利,强化了俄皇亚历山大反抗俄国的决心。百战百胜最终将拿破仑皇帝引向了毁灭。

御用画家Antoine-Jean Gros的名作《拿破仑进入马德里,西班牙人向伟大的皇帝屈服》,哭泣下跪的西班牙贵族和僧侣与昂扬的拿破仑形成鲜明对比,实际上,此次入侵仅仅是拿破仑帝国走向毁灭的转折点——即是此次入侵使得英法奥普等列强相信,旧君主与拿破仑之间不可能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信任

同样,希特勒征服法国,迫使美国、苏联开始全面扩军备战,这反过来加强英帝国持续作战的筹码和希望,而德国为了迫使英国求和而在北非和巴尔干发动的战争及胜利,更让其他强国忧虑德国的扩张,并强化了美国干预战争的决心,同时驱使俄国义无反顾地扩军。

苏联1939年50个师,1940年90个师,1941年这个数字超过300个师,兵力主要集中在西部,明显针对德国进行防御,事实上到了1941年底,俄国师已经达到825个。

到了1941年3月,希特勒实际上除了进攻苏联,在战略上已经别无出路——因为1942年美国动员规模将更加庞大,干预能力将更强,俄国军队也将发展到足以抗衡德国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斯大林的对德善意将很难保持。作为一名真正的枭雄,希特勒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寄托给斯大林的善意,所以,1941年乃是他唯一的优势空窗期,而他也一脚踩进了那座躲不开的地狱。

从政治的角度看,拿破仑与希特勒事实上从来不曾在战争中取胜过,因为他们的胜利并未收获真正的和平,更谈不上胜利秩序的缔造。

结果的胜利:

此类胜利意味着:胜利者历经千辛万苦打败了强敌,并迫使对方屈服,从而收获了胜利的果实与和平,但是却无法缔造维系胜利的国际秩序,使得胜利极为脆弱。

一战之后的凡尔赛合约,即是这种胜利。

德国被列强联合打败了,但打败德国的协约国同盟随即分崩离析:美国返回孤立主义,俄国变成革命国家,意大利则成了敌人,日本演化成新的威胁,而试图维系秩序的英法不但被战争严重削弱,还勾心斗角,互相拆台;与此同时,不但战败国德国反抗凡尔赛秩序;波兰、芬兰、波罗的海诸国的独立,也使得俄国严重不满于凡尔赛秩序;意大利和日本同样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致力于改变凡尔赛(或华盛顿九国公约)体系。

从实力对比来看,凡尔赛合约是不可能稳定的。反抗者希特勒也极为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所以,一次大战的英法虽然取胜,却没有能力奠定胜利的秩序,这种胜利仅仅属于战争结果的胜利。

从地图得知,凡尔赛合约缔造之欧洲秩序,严重违背了欧洲两大最强国德国和俄国的核心利益,两强不可能不挑战该条约,这注定该条约的短命

秩序的胜利:

这种胜利极为罕见,但并非从不存在。事实上,黎塞留(马萨林)、梅特涅、俾斯麦取得的胜利,即是这种胜利。他们不仅仅获得了战场上的胜利,还迫使对方接受和平,更建立了稳固的胜者秩序,最大程度上消减了反抗者的能量和希望。

黎塞留缔造的法国霸业秩序,其厉害之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通过扶持对于法国来说相对可控的海上强国荷兰,来遏制相对不可控的英国,从而为法国的海上霸业和扩张奠定基础;同时通过与实力有限的德国各个诸侯合作,分解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力,彻底摧毁了中欧强权出现的可能,使得法国影响力深入中欧,造就了法国陆上霸权的地缘环境。

黎塞留奠定的胜者秩序,使得任何一个法国统帅,都可以轻易使法国在欧洲海陆获得支配地位。无论是路易十四这样的冒失鬼,还是拿破仑的这样的战争狂人,甚至路易波拿巴这种外交庸人,都可以在欧洲发挥主导作用,这就是黎塞留胜者秩序的伟大之处。

“陛下,臣永别了。逢臣告退之际,聊以自慰者,唯有身后王国的无上荣光和威严,陛下的敌人无不被打倒或以横遭羞辱。战争结束之日,彼等将永屈王国之下。”

——黎塞留临终对路易十三遗言

路易十四垂涎荷兰的财富,破坏了黎塞留借荷兰压制英国的战略,其入侵荷兰仅仅造就了英国的崛起和法国海外利益开始崩溃;拿破仑的疯狂野心,促进了中欧的统一,动摇了黎塞留法国霸权的根基;路易波拿巴热衷于发动小规模战争,为自己攫取胜利的名声,激发列强对法国的恐慌,孤立了法国的国际环境,并把法国国带上了绝路,毁灭了黎塞留缔造的霸业。这些法国政治领袖都借助了黎塞留的霸业根基,通过无视国家长远利益的激进政策,为自己私人捞取政治利益,最终毁灭了钢铁一般的法兰西欧洲霸业。

而梅特涅奠定的奥地利维也纳胜者秩序,则主要有两根支柱:一方面,通过一个相对强大法国的存在,形成奥地利主导的德意志邦联基础,以及与普鲁士、俄国的牢固外交同盟,这就使得拿破仑战争之后的胜者同盟得以保持;另一方面,通过君权神授意识形态的政治原则,确保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三强的精神联合,防止俄国与法国接近(两者是奥地利的最大威胁),确保俄国支持奥地利在中欧的地位(以防普鲁士的挑战)。

梅特涅创造的胜者秩序,事实上,只需要一个明智的后继者即可维持。施瓦岑贝格 (Schwarzenberg)继承梅特涅政策,在1950年奥尔米茨冲突中凭借俄国的支持,轻易迫使强势的普鲁士屈服,即体现了这一点。直到一个年轻的冒失鬼奥皇弗朗茨·约瑟夫主导奥国外交,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抛弃君权神授的原则,背叛了与俄国的长期友谊,最终使得奥地利帝国在中欧、意大利的霸权土崩瓦解。

梅特涅构建君主联盟,以确保奥地利的国家利益和中欧霸权

相形之下,俾斯麦奠定的德意志胜者秩序,实际上既不存在维系胜利者地位的实力联盟,也没有所谓的精神纽带。

为了防范法俄两国的接近(两国不存在利益冲突,但意识形态上相互矛盾),身为君主派政客的俾斯麦致力于支持法国的共和派在选举中取胜,以加剧法俄两国的意识形态矛盾;为了防范英法两国接近,俾斯麦不断支持世仇法国扩张海军并向海外拓展殖民地,以期待其与英国发生冲突;为了加剧英俄矛盾,俾斯麦多次支持俄国在远东、中亚的扩张政策。

俾斯麦曾得意地对自己的儿子赫伯特表示,“我正是要在世界范围制造足够多的溃疡,从而使那些疯狂的掠食者们互相残杀,以期我德意志取作壁上观之利。”

实际上,俾斯麦纯粹是以马基雅维利的权术来维持德国在欧洲的胜者秩序,而无固定的原则和因敌制敌的长远政策。这就决定了他的继承者必须是一个与他同样毫无廉耻的欺诈天才,方能驾驭这种秩序。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胜利的秩序比胜利的过程和结果更加珍贵。黎塞留开创两百年的法国霸业,梅特涅缔造维也纳秩序,俾斯麦则维系了德国在中欧的举重若轻,这些大政治家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就在于其对胜利的有效权衡,不追求完美的胜利,但追求有效的秩序,从而始终牢牢把握国家利益的正确方向,避免了过度胜利的灾难。

相形之下,无论是拿破仑、希特勒式的战争炫影,还是英法等国的凡尔赛苦涩和平,仅仅只是胜利的战争,而非胜利的秩序。

所以,成败的结果并不足以论英雄,成败的秩序才是英雄与否的关键。因为,只有通过对胜利的有效权衡,才能体现出一个政治家审时度势、持缺守盈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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