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黄安英雄系列(四)英雄劫(1)

(本文先后发表于《金银滩》与《西凉文学》)

英雄劫(1)

——一个革命者的婚姻笔记

 

电报是深夜由乡邮递员送来的。邮递员敲门声很促。叔父在夜里向来是柴门紧闭的,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打劫。他颤抖着声音问:谁?

邮递员说:他大爷,是我哩。

叔爷又问:你哪个?

邮递员说:送信的。

叔父的心抖了一下。他的几个儿子都在外打工,不会出什么事吧?于是紧张地从床上直起身了。

接着叔父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摸着黑点亮了灯。邮递员听到门吱呀地一响,开了。

大爷,你的电报。加急。

邮递员的声音喘急。叔父的心又紧了起来。

么事……电报?

吴敬波老首长平反了。这是北京来的电报,邀请你参加他的骨灰安放仪式……

你说哪个?送错了吧。

听到不是自己儿子的名字,叔父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没错啊,吴首长,就是你的三伯嘛,你真是……

邮递员有些责怪叔父的意思。叔父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三伯,于是声音又颤抖起来:三伯……平反了?

是啊,你赶紧准备一下。县委也接到了通知,办公室的人让你一块去参加。

叔父有些懒洋洋地接过电报,也没有说去还是不去,只是对邮递员说:进来喝蛊茶吧。

邮递员说:大爷,不用了。你在这里签个字吧。

叔父说:我不识字,你代签一下。

邮递员说:那麻烦你按个手印。说着他拿了一盒印泥出来。

叔父说:都乡里乡亲的,还不信你啊。

邮递员说:大爷,我这是公事公办。

叔父于是用手在印泥盒里按了一下,在邮递员递上的单子上按了个印。

邮递员说:那我走了,大爷,这事你可得重视啊。听说县长、县委书记也都参加。

叔父说:看吧,有时间就去。

邮递员说:大爷,你一定得去,到时电视上还要播的。

叔父说:电视不电视谁认识我啊?你进来喝不喝?

邮递员说:不喝了。我还得回去,你早些休息。

叔父说:那就谢了。

看到邮递员转身上了自行车,叔父在黑暗中喊:你哪,那个谁,慢点骑!

转过身,叔父把了门,坐在床上。黑了灯,想睡。可一夜,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那个消失了多年的吴敬波“首长”,扰了他的好梦。天亮时虽说闭了眼,可不踏实。黄安山区的夜风吹来,好像把吴敬波的魂也吹来了似的,往事竟然一桩桩的全在心里活络了。

叔父说:三伯,你还回来做么事,在北京当你的官好了。

三伯不说话,全身看上去水淋淋的,像在哭。

叔父又说:三伯,你还敢回黄安来?还有脸回本吴庄来?

三伯仍不说话。他开始蹲下去抽烟。三伯蹲下去的动作像黄安的庄稼汉,于是叔父的嘴有些软了。

叔父不甘心地说:三伯,你回来做么事,你也莫到婶娘的坟头上去了,她不会理你的。

三伯还是不说话。但叔父看到,三伯的眼里真的涌出泪水来了。叔父便不好意思地坐起来,觉得屁股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

叔父醒了,才知是南柯一梦。其时,窗外已经大明,阳光穿墙透瓦,挤在叔父床前的桌上。叔父的牛,在隔壁的屋子里不满地抛着蹄子,长长地叫。

叔父一屁股坐起来,点了一支自制的土烟,两个眼睛迷着。很快,小小的土屋里,燃起的香烟在阳光中跳着并不规则的舞蹈。

叔父仿佛看到三伯从村庄的那头,穿着老人头的粗布鞋,像个庄稼佬一样慢吞吞地走过来。

 

革命英雄吴敬波到底是那一天去参加革命的,本吴庄的还没有一个人能说上来。叔父那时还小,记得并不清楚。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自己人开始整自己人时,三伯也是挨整中的一个。奶奶才忍不住对造反派说,你们批他,够么事资格!他是真正的老革命,1923年的冬天就出去了。你们那时还在哪里?伢啊,你们知道个么事啊,1923年的冬天,黄安的天冷得树都快裂了,我儿子是没有吃一顿饱饭光着脚就走了啊。

我们不知道吴敬波光着脚在冬天里走出黄安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在那里长大,知道黄安的冬天冷时,屋里与屋外一样,别说在外光着脚,就是在被子里,稍冷一点也会冻得直打哆嗦,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可革命者吴敬波就是这样走的。

我们年轻,没有赶上那个激情燃烧岁月的年代,不知吴敬波参加革命抱有了怎样的想法。在我们眼中,黄安人的造反无非是想过上好日子。至于革命理想,好像是件特别遥远的事。

据说,在革命之前,吴敬波曾在一个冬天极长的时间里,像狼一般地走在本吴庄周围,走在大别山的旮旮旯旯里,想要找点吃的,但是他失望了。黄安四野的大雪把一切掩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到可以充饥的杂草。除了地主家里还飘着香味,黄安的哪村哪屋不是冷火罄音的。

吴敬波转了一整天,失望的眼神像冬天一样干巴巴的。

人在饥饿的驱使下最容易脆弱。那个冬天吴敬波终于还是受不住,来到本村最大的地主吴聪家门口,想向这位老东家求点过年的东西。

可吴聪说:你家去年租的田地还缺我的粮呢,我没催要便是行善,你还好意思来借粮。

吴敬波说:明年再还,你总不能看到我们在冬天饿死吧。

吴聪说:那是你的事,如果大家都来借粮,你说我借得起吗?都借出去,饿死的不就是我吗?

吴聪说完便推吴敬波走。

吴敬波想,多少人来借粮你也借得起。但话还未说,大地主吴聪就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他还没有回头,便听到了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响。

吴敬波的心震了一下。好像有那一声响是从他的胸里发出来的,震在了他的心上。

出得门来,吴敬波看着茫茫的天空与大雪,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像个黄安的男人了。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在这个大雪漫舞的冬日里化作了仇恨。

仇恨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可能就是在这一刻,吴敬波决定做一个革命者。要知道,在大寒冷的冬天,如果没有吃的,除了等死还会怎么样呢?就是逃荒,也走不出绵绵的大别山啊。再说即使走出去,大别山下的穷人都一样穷,富人都一样凶恶,走出也是枉然。

他的确是太难了。他们家,已饿了整整三天啊。

于是,黄安城里的那些没有东西吃的庄稼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不是到山上的红枪会里做了土匪,就是到老林中的革命队伍当了兵,组织起来闹革命;再不,就是到地主与豪绅家里作了帮凶。

吃者,国之大也。虽说那时大多数的庄稼佬不知道革命为何物,但为了吃,也得在饿死前反抗一把。

要死朝天,不死万年——这就是黄安人的性格。所以,往革命那条路上走的人会越来越多。

吴敬波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可能还存留着做一个良民的想法与希望,但这个想法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大地主吴聪的胖手那么一推之后便崩溃了。

日他娘,还是上山吧。管他呢,山上的队伍经常摸黑下来,钻到地主与豪绅的家里,还能吃些东西。

饿得两眼发昏、肚皮贴着肚皮的吴敬波终于下定了决心:革命去!

于是后来,我们从乡亲们的嘴里读到英雄吴敬波在革命之初的行动与壮举就是:在本吴庄最大的地主吴聪家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光着脚丫子寻找革命队伍去了。

当吴聪家被大火差个精光时,吴敬波也便成了一个革命者。

后来,革命胜利后据人们说,黄安人对革命之所以死心塌地,就是他们没有退路。即使那些有些退路的人,最后也会被逼得没有退路。

吴敬波在一次访谈时这样朴实地讲道:反正都是个死,如果革命,还可能有希望能够活下去,为什么不革命呢?

于是革命者吴敬波,就那样抛弃了老母亲与过门还不到一年的媳妇,跑到深山老林寻找队伍去了。

从1919年到1927年,这样的事在黄安城经常发生。时局的动荡让人生活得麻木,国民党的别动队与团防接到报案也见怪不怪。谁知道谁明天的脑袋还长在自己脖子上?还是把命保住要紧吧。

事实上,这些本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革命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是:只有革命,才能有粮吃,有衣穿;革命的队伍人人平等,个个自由。

多少年后,我曾在北京采访过一位最后享受了革命成果的革命者,他对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让我久久难忘。

他说:革命是啥?革命就是穷人要打倒富人。

我觉得所有解释革命的词,都不及这句话来得浅显而又深刻,来得如此通俗易懂。

而那时的黄安城头上,乡下的土墙边,刷着就是“革命有土地,革命有衣穿,革命有饭吃,革命会平等”之类的标语。就是这些标语,从此有48万的黄安儿女走上了革命这条道路,并且有14万之众的英灵踏上了革命的不归之路,长眠地下与他乡不醒。

真是一些手艺高超的庄稼汉啊,如果他们继续老实巴交地种庄稼,黄安城也就不会在二十世纪以降以将军之多而闻名于世,黄安也就永远会是那个小小的弹丸之地黄安,而不是今日赫赫知名的红安了。

三叔想起这个,就长叹短吁,倍感唏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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