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不同版本异文比较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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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红楼梦》第一回(甲戌本凡例第五则)的几则例句为案例进行深入剖析。
一、“书”字去留隐玄机
《红楼梦》诸版本中,唯有甲戌本有凡例五则,其他诸本皆删掉凡例,而将其第五则归入小说第一回作回前评甚或正文。因这一则凡例与前四则一样,着眼于全书,因此将其仅仅作为第一回回前评或正文,就不得不在文字上作微妙调整,尤以第一句“书”字的调整最见其微妙与机巧。但一字之差,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几成红楼热议之题。
甲戌本: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
诸本:
此开卷第一回也。
删一“书”字,由“此书开卷”变成“此开卷”,便使这则凡例天衣无缝地成了小说第一回的回前评或正文。前无所承,后有所继,很巧妙地从五则凡例中剥离出来,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与完整性。
“书”字之删,始于庚辰本,比它早一年的己卯本第一回残缺三页半,所见抄本第一回前面的凡例是藏书者抄录甲戌本的,至于其书是否有凡例,或者是否也将凡例中的第五则移作第一回正文,不得而知。但红学大家冯其庸先生认为庚辰本抄于己卯本,如果此事可信,那么将凡例删除并把第五则移入正文,则始于己卯本。这就有了另一种可能,脂砚斋甲戌本评《石头记》还写有凡例,到了己卯或者庚辰本《石头记》时,则对凡例作了删改与移动。这个改动,出自作者?评者?抄写者?不得而知,是为一谜,为红学家绞尽脑汁探索留下无限想象空间。
那么,这个改动是否恰当呢?一字之差的改动,玄机何在?
在甲戌本中,凡例第五则起句“此书开卷第一回也”的“此书”二字,是很明显的承其前四则而来,因为前四则凡例的起句开头都有“书”字,特别是后三则的开头两字都是“此书”。这“此书”二字点明了是从全书着眼,以交代小说第一回在全书中的开章明义的重要作用,即交代创作动机与源起:“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随后笔锋掉转,以“但”字转至全书主旨的点评,即“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又云……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也由此强调这第五则凡例不是特指第一回,而是就全书而言。继之又以“然闺中本自历历有人……为何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耳目”,点明全书创作主旨。其后再次强调本书特点“乃是第一回提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也……”,强调“此回中凡用梦用幻,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凡例作者反复强调,念念在兹,就是要让读者阅读全书时,不要远离第一回之纲要而作背离主旨的过度解读,读第一回就要从全书着眼。
显而易见,“此书开卷第一回也”是借第一回为由头为读者阅读全书张目,并非单指第一回。删改者意识到“书”字指向的专一性与关键性,在删除凡例前四则,而把第五则植入第一回篇首作回前评甚至正文一部分时,就必须要把“书”字清除掉。而这,正是删改者没有完整理解这则凡例的内容而作出的主观臆断的偏颇之举。
综观五则凡例,“书”字出现频率很高,依次有“是书”“书中”“此书”“书中”“此书”“此书”“此书”“一书”“书中”“是书”“之书”等十一次之多,而且,这五则凡例的开端更是分别以“是书”“书中”“此书”“此书”“此书”一以贯之。五则凡例互为整体,第五则与前四则密不可分。而其“书”字显然都是指全书而言,是从全书落笔。因此第五则凡例绝不可能是第一回的回前评或者正文的一部分,把它作为第一回的回前评或者第一回开端是不恰当的,内容衔接也有大碍。正因为如此,后来诸本将第五则凡例改为第一回回前评或者第一回正文开端时,就不得不删去“书”字,以“此开卷第一回也”掩人耳目,实则有悖凡例作者的本意,其内容也与第一回大不合榫。故周汝昌先生在《石头记会真》的目录“按”中,明确指出“此一错误形式一直沿袭至今日之普及版本”,他坚持认为“此开卷第一回也”这一段“混文”应该以本来面目“还归为凡例第五条”。
二、删繁就简文气弱
程高本对脂评本的文字作了大量的删改,其中有一类属于删繁就减,看似文字更为简洁通俗,实则反失其晓畅典雅之文气与内蕴意脉,神韵尽失,味同嚼蜡。而这种不得其文心的肆意删改,在小说第一回一开端便张扬尽显。
1、删“因”弱化因果关系
脂本: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
程本: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
程本删掉“因”字,行文显得突兀。因为“因”字前承“作者自云”而来,更与后句“故”字相呼应,构成开端三句之间互为因果关系的语段。而少一“因”字,既与“作者自云”了断气脉,又弱化了作者彰显“故将真事隐去”的创作意图,更弱化了《红楼梦》故事源自“一番梦幻之后”的浪漫叙事风格,有“故”无“因”,语感梗阻,意脉不畅。
2、“梦幻识通灵”不宜“云云”
甲戌本: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诸本:故曰甄士隐云云
甲戌本以“故曰”引出第一回标题“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是点题之笔,而诸本将“梦幻识通灵”简化成了“云云”,似乎刻意避免与标题重复,却让人顿生不知所云之感。看不出删这五字有何必要,看不出点题有什么不好,而且这个“云云”又是前面“作者自云”的内容。“云”是“说”,而说的内容,本应具体化,却以“云云”省略,真是云来云去,不知所云。“自云”因“云云”而相当于“未云”,因此“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作为“自云”的具体内容与点题之笔,实在省略不得。
3、删“于、何、曾、哉”文气不畅
甲戌本: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
庚辰本: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程本: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三版本对比,后两种都较之甲戌本有所修改,但改之似无必要,而且于语意与文气上,也有损而无益。
庚辰本与甲戌本相比,“何堂堂之须眉”变成“何我堂堂须眉”,加一“我”而少一“之”,看似突出了“我”,但前句已有“我”字,此处承前省略,更为简洁。而省掉的“之”字,起到的是强调突显“须眉”的作用,读来节奏感强劲而铿锵有力,也是省不得的。
庚辰本又将甲戌本“诚不若彼一干裙钗”改为“诚不若彼裙钗哉”,删去“一干”而加句末加“哉”,也似不妥。“一干”强调数量之多,呼应前面“所有之女子”,干脆直截,感叹自在其中。庚辰本删去“一干”,弱化了“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的自省自责的自我否定的彻底,“哉”则成了画蛇添足。
程本删较之于甲戌本,“皆出于我之上”删掉“于”字,而“于”作为介词“在”,从语义与语感上强调了所有女子都“在”我之上,无一例外,少“于”,强化的力度大为减弱。
程本将“何堂堂之须眉”改为“我堂堂须眉”,“何”是反躬自问,强化了反省自责之意,作为“堂堂须眉”的大男子,为什么不如所有这些女子?删“何”,反诘问句成了一般的叙述句,失去了深深自责的感喟,失之于平淡无奇。而“之”起到强化语意与语感节奏作用,删除后,读来少了力度。
程本“诚不若彼裙钗”一句,比甲戌本少了“一干”,比庚辰本少了“哉”,而这两处被删之词,都是起到全句强调语气与语感之用作,程本全删,既少了对“一干”与句首“皆”字的呼应,弱化了对当年所有女子对比的强调作用,又弱化了感叹词“哉”作为三句之末加重其不同于世俗的惊世骇俗的女子观的作用。两者至少应该存一,方不至于损害原句的思辩力量。因此程本之改,皆逊色甲戌、庚辰本多也。
甲戌本“于、何、之、一干“四个副词一以贯之,互为关联,层层递进,步步强化,鲜明有力表现出作者对男权社会的不满与批判,对女子们行止见识的肯定与赞美,是他的人生与写作态度的集中体现,气势如虹,咄咄逼人,锋芒皆露,是呐喊,是呼吁,是棒喝,是警钟轰鸣。程本的任意删改,看似简洁与通俗,但却不仅伤及皮毛,更伤其伤筋骨。正是不懂作者文心所致也。
三、增删压缩害本意
1、 “撰此”“说此”雅变俗
脂本: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程本: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
(文见脂本凡例与程本第一回,下同)
程本删“之”与“撰”二字,将脂本两句话压缩成一句。压缩之后,语意大变。脂本“之说”强调的是作者以“借通灵”为由头“撰”写《石头记》的特殊方式。这里的“说”,是名词“说法”之意,程本删了“之”字,“说”成了动词,是对作者原意的肆意篡改。
程本又删“撰”字,因为删了“之”后的“说”字成了动词,有了写作的意思,与“撰”字重复,即“说”字含有“撰”意。为了文字更加简练,理所当然应该删除“撰”字。但“撰”字也是删不得的。作者用“撰”字是为强调作者撰述著书,是书面之书,程本以“说”置换掉“撰”字,“撰书”变成了“说书”,随之将《红楼梦》的书面语言艺术转换成了民间说话艺术,等同于文人话本小说的老套,变雅为俗,变新为旧,是对作者与其小说品格的贬损。
而《红楼梦》作者所在意者,恰恰是要脱离传统民间说书与文人才子佳人小说的低俗套路,将小说提升到可与诗词歌赋高峰并峙的高雅艺术的纯文学层面。显然,程本改“撰”为“说”,雅俗嬗变,严重有悖作者初衷。
2、因何撰书不可缺
甲戌本: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
诸本: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
甲戌本的两句表达两层意思,前一句设问“书中所记何事”,后一句设问“因何而撰是书”。前者问的是小说的内容,后者问的是写作的目的。各有侧重,缺一不可,都很重要。
从庚辰本开始的诸本,却将后一句删除,两句合为一句,似乎认为后一句问话多此一举,或者认为后一句的问话已包含在第一句之中,因而舍弃撰书目的的后一句,将“何事”变成“何事何人”,而“何人”似乎就包含了“因何而撰是书”之意。但这“何人”的外加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事是人做的,无人哪里有事,有事自当有人,所以“何事”本就包括了“何人”。
诸本减不该减,加不该加,加之累赘,减之粗暴。
3、增字累赘换字俗
甲戌本:自云
其他脂本:自又云
程本:自己又云
前面有“作者自云”,此处甲戌本仍用“自云”,重复前词而显单调,不能彰显作者更进一步阐发之意,故其他脂本将其改为“自又云”。加一“又”字,呼应“作者自云”,语义畅达,顺理成章。
程本画蛇添足,将庚辰本的“自又云”改作“自己又云”,平白加一“己”字。“自”本就是“自己”,本无需改,真要改,那也应该把前面的“作者自云”改为“作者自己云”,方见文风一体。其实凡例是纯粹文言,将“自”改为白话口语“自己”,由雅而俗,由文而白,读来十分别扭,也前后语体风格不一。
4、“当年”“当日”差别大
甲戌:忽念及当年
诸本:忽念及当日
“当年”与“当日”,一字之差,差之大矣。
年,距今遥远,指大的时间范围发生的事。日,相对于年而言,时间距离则较近并且有具体所指。《红楼梦》写几十年前旧事,当以用“年”为佳,也是文言叙述远事常用。而“当日”,则更近口语,是说书人常用口吻,为通俗的话本小说常用。《红楼梦》语态介于文言与白话之间,是一种独特的典雅的白话,而其凡例则纯是文言,故而用“年”更为合适。
甲戌本后文还有“当此时”之说,这是进入“当年”语境的具体化,即当年的此时。而程本又将其改为“当此日”,这不仅与前面的“当日”重复,且看不出时间语境时序的变化。作者是要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具体到“此时”,程本却又放大到“此日”,也是不通文心之妄改。
四、“饫甘餍肥”失“美”韵
权威的成语词典,都将“饫甘餍肥”这个成语的出处指为《红楼梦》第一回。但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对“饫甘餍肥”这个成语却有四种不同的文字表达形式,而且“饫甘餍肥”也非《红楼梦》的最初原创词。
甲戌本:饫甘餍美
杨藏本、列藏本:饫甘厌肥
梦觉本::饮甘餍饱
庚辰、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程高本:饫甘餍肥
显然,这个成语定型于庚辰本,因程高本而流传,所以权威的成语词典收录这个成语的例句都来自程本:
当此日(此三字程本与诸本不同),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商务印书馆《汉语成语大全》
但这个属于《红楼梦》首创的成语并非一挥而就,它有一个渐进的演变过程。
这则成语的最初形态是甲戌本的“饫甘餍美”,庚辰本开始将其改作“饫甘餍肥”,“美”与“肥”的一字之差,孰优孰劣?
且看成语词典对“饫甘餍肥”的解释:“饫:饱食;餍:吃饱。饱食肥美的食品。形容生活优裕、奢侈。”
这里将“甘美”解释为“肥美”,有的词典解释“甘美”为“香甜肥美”。它们的共同点是将“肥”解为“肥美”,重心偏在“美”字,中心词就是“美”。其实,这则自创的成语,作者本意所要表达的就是“美食”。而且“甘”与“美”比“肥”更具对应关系。因此,庚辰诸本将“饫甘餍美”改为“饫甘餍肥”,不仅没有提升原词语的表达效果,反而有所降低,并且因为一个粗俗的“肥”字,褒义的成语反而具有了贬义。
“饫甘餍美”,即饱甘美食物。甘者,味觉,美者,视觉,色味具佳者才是最好食物,而这样的饱食甘美食物才可能是生活优裕、奢侈的表现。当然,“甘肥”一词古有出处,意指美味,但拆开来单一肥字,却很难有美食之感,不如美字雅致而意蕴丰厚。
那么成语词典收词为何是“饫甘餍肥”呢?这是因为甲戌本发现较晚,而流行普及的是程高本,于是“饫甘餍肥”就成了出自《红楼梦》的原始词语,殊不知之前还有更好的“饫甘餍美”。而始作俑者的庚辰本将“饫甘餍美”改成“饫甘餍肥”也属拙改。
至于杨藏本与列藏本的“饫甘厌肥”,与“饫甘餍美”并无本质区别,“厌”与“餍”通用,或者省笔而简化之。但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石头记会真》中,推荐的却正是“饫甘厌肥”。“厌”字本意就“饱,满足”,与“餍”相通,不知周先生何以不推荐“饫甘餍肥”而推荐“饫甘餍肥”。
梦觉本的“饮甘餍饱”更是错改。“饮”或为“饫”之误,而“饱”与“美”差异甚大,比“肥”更不堪,以喝甘看饱为富足标志,也只能是土财主做派了,更是不合情理的低俗改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