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金洞寺
【金洞寺(2)】
--- 精致的宋构转角殿 ---
2012年4月4日清明节,我和泽州王、汉王相约寻访五台山外围,行程收尾时,我们最后寻访了忻州金洞寺。回来以后,有感于金洞寺布局的独特,发了一篇《怎一个乱字了得---金洞寺(1)》,但其中并未说金洞寺文物价值的核心所在---转角殿。当时只是觉得转角殿建筑极其精湛,不想在日记中草草叙述。结果,本来是记述一个完整的寺庙内容,分成了两部分后,竟然整整相隔了七年之久....近来,翻阅整理照片时,才又想起了这个寺庙。于是把转角殿记下来,使金洞寺日记完整起来。
公元936年,晋王被逼无奈,情急之下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求助契丹。他自己背负了一千多年的骂名不说,使得晋北陆沉,雁门关外就是辽国。因此,太原以北,残存至今的宋代木结构寥寥无几,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金洞寺,没有之一。而金洞寺的价值所在,就是转角殿。
转角殿位于金洞寺院内西侧,始建年代未有准确记载。网上资料均言其建于“北宋元祐八(1093)年”,这个数据来自金洞寺内残存的一截石塔铭文中。其实,这个年代是那个石塔刻立的年代,不是转角殿的建造年代。
有意思的是,转角殿自身上有明确的时代题记---在转角殿的梁架上,满是历代修建的题记。但是最早的是两则元代题记,其中在脊槫下皮,题有“大元国至元?年....重建”字样(看看,又是一个“重建”)。虽然看不清具体年份,但即便以忽必烈的至元元年算起,至今也不过750年。既然明明写着元代“重建”,怎么就都说转角殿是宋代建筑呢?
该殿单檐歇山顶,平面方形,边长不足10米,是个小型的殿堂;殿身又坐落在高不足10厘米的砖石台明之上,更显得低矮局促。面阔三间,进深六椽,殿内构架为二椽栿对前后乳栿用四柱。但是,由于它独特的梁架结构,使得殿内不足百平米空间的柱网布局形成了“双槽”(即“回”字形)结构,和佛光寺大殿、应县木塔等一样了。如果你粗看,转角殿的平面结构和正定钟楼是一样的。
有人会说,屋里只要有四根非一字型立柱就会形成“双槽”。没这么简单,它不光是要四根柱子,还要相应的梁架结构。
转角殿外檐铺作的形制也很有特点,四周的铺作均出两跳,但是具体构造不一样:
1.前檐铺作。网上有描述转角殿铺作的人,看出一个极其特别的地方---转角铺作中令栱的鸳鸯交手形制,被小栱头从中间截断了,鸳鸯不交手了。在唐五代及个别宋代木结构(比如崇明寺)中,转角铺作不作鸳鸯交手的形制很普遍,但它们的两个令栱各形制完整。而转角殿它的令栱却只有正常形制的一半。当然,为了好看,它把两个短小的令栱,和中间突出的小栱头,一块刻成了鸳鸯交手的样子。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子?
原来,因为第一跳偷心,转角铺作中只橑檐枋相交,所以显得太单薄,看起来怕不稳固?它就“想当然”地在橑檐枋相交的角内,“随便”加了个十字相交的构件,结果这个构件头把鸳鸯交手截断了,真是莫名其妙。
问题还不止这点,它还“无缘无故”地在橑檐枋里面另设了一条罗汉枋,与橑檐枋平行,成了里外两条橑檐枋。
前檐铺作外面的耍头,它不仅仅是把耍头刻作枊型,而是一条真的枊,枊尾穿进殿里挑斡乳栿和丁栿上的劄牵头(相当于梁头,劄牵也是梁),且形制极古老。就像我在太谷光化寺一文里举的例子:龙门寺西配殿、原起寺、崇明寺、淳化寺、昔阳离相寺都这种模式,而这些木结构的时代最晚是宋。
但是这条枊它不出跳,只充作耍头,里转兼作托脚,形制与布村玉皇庙一样。可见这种形制的时代极早,绝非元代“重建”的结果。
再来看转角殿的第二跳花栱,不是卷头,而是刻作假枊。花栱刻作假枊的实例早晚期都不可胜数,这本身没啥毛病。问题在于,这个假枊它不是“下枊”,而是平平顺顺的“直枊”。
不知道别人还有没有见过别的实例,我见过:晋祠圣母殿和献殿、寿阳普光寺、榆次圣母庙和金界寺、盂县大王庙、平顺回龙寺、上阁龙岩寺等。这些“直枊”所属的寺庙年代,全部指向宋金(或推断为宋金),其中宋占多数。可见,这个“直枊”具有极强烈的时代特征。
还有个小细节值得提起,我们知道《营造法式》中,普柏枋的连接方式有三种:螳螂头口、勾头搭掌和藕批搭掌。前两种极普遍,特别是螳螂头口,只要你见到个庙,基本就是这种方式。但藕批搭掌极罕见,尽管它反而比前两种方式更简单。我所见,就五代的平顺大云院采用这种简易形式。(下图)
这里顺带延伸一下,五代平顺大云院被认为是,目前已知最早采用“普柏枋”这个构件的实例,之前的唐五代木结构是不用普柏枋的。当然,宋及以后也有不用的,这里强调的是“最早”采用。
除此之外,批竹枊嘴和阑额不出头等具体形制,也都是公认的宋金特征。以及檐柱侧脚、角柱生起、普柏枋单薄、耍头把头绞项造等,都是早期特征。
2.左右山面外檐铺作一样,但是与前檐铺作不同,既没有“直枊”,也没有不出跳的“耍头枊”;橑檐枋里面也没有那条莫名其妙的罗汉枋。唯一精准的早期特征是把头绞项造的批竹耍头,此形制的具体形象也有时代性。
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值得讨论。“耍头刻作枊型”(以及“枊型耍头”)这个形制本身,是没什么时代性的,从唐至明都有,而且形态多样。问题在于,虽然“耍头刻作枊型”没有时代特征,但是枊是有强烈时代特征的构件,因此要看它的耍头刻作什么样的枊型。具体到转角殿这样的把头绞项造的批竹耍头,是有时代特征的。现存的实例中是一堆牛哄哄的名字:佛光寺和镇国寺的补间是这样;法兴寺和平顺大云院这样;昔阳离相寺更是一模一样。而在这些“牛房”中,多是唐五代构造,最晚是宋的法兴寺和离相寺。
3.后檐铺作又与前檐、左右山面都不同。后檐转角铺作也与前檐不同,没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构件把鸳鸯交手栱截断;铺作中耍头既不是前檐的“真枊耍头”,也不是山面明柱的“批竹耍头”,而是宋、金时期最常见的、刻的尖锐的“琴面批竹耍头”。
后檐下也没有那条莫名其妙的罗汉枋;铺作两跳,花栱卷头不刻假枊;虽然花栱出跳形制看上去与其他三面一样,但普柏枋的连接方式变成了螳螂头口;耍头也变成蹩脚的“卷云头”。毫无疑问,后檐被改过,这可能就是脊槫下元代“重建”的注脚。
走进小小的转角殿,你会看到一个极其复杂而壮观的殿堂美景:纷繁庞杂而又整齐有序的梁架,积木似的层层叠叠,由中心内槽向外槽四壁辐射。每一个构件都斫造的规整有样,没有一点花样装饰,却漂亮别致。你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构架,会出自住蒙古包的鞑子之手,尽管梁架上写着什么“忻州达鲁花赤”。
虽然是“双槽”布局,但前槽和山面及后槽并非完全一模一样,是稍有区别的---前槽乳栿上多了一条草劄牵,而且搯瓣驼峰也更漂亮一些。
在内槽的四根内柱头,只设阑额牵制,并不用普柏枋;前槽为便于信徒观瞻“先师阁”,未设阑额;四柱头以栌斗加令栱分别托住纵深向的二椽栿、面阔向的劄牵,以及前后的乳栿、两山面的丁栿,和转角内的递角梁。这一层梁架共有16条来自不同方向和部位的构件。
这些巨大的构件被集中在柱头,虽然彼此间均有牵制,但毕竟不是一个整体(况且前槽连阑额都未设)。因此这一层梁架上面,再设一道由四条劄牵围合成的“圈梁”整合之。“圈梁”之上,就是前后下平槫和左右系头栿的位置,为把这四个方向上承托下平槫和系头栿的劄牵连成一体,再设一圈劄牵层;再上才以驼峰承平梁与襻间枋。
在内柱头总共叠垒了五层彼此牵制,相互连接的梁枋。如此层层加固的构架,拆起来都费劲,估计一般的地震真奈何不了它。
整个梁架中,除了具体构件的形态,比如二椽栿和平梁均作月梁,驼峰分搯瓣驼峰和梯形驼峰(我称其为“溜肩驼峰”)两种等,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外,有几个细部做法更应该讨论。
一、脊槫下蜀柱的构造,虽然加了丁华抹颏栱,但是叉手的位置,完全在脊槫下皮支撑着,蜀柱只是辅助构件。此形制时代性极强,唐五代以后,宋早期即基本不用。
二、单材襻间连身对隐,除蜀柱头的栌斗以外,叉手间的槫缝下设散枓,也是不晚于宋金。
三、前槽乳栿上以驼峰、栌斗加丁头栱承托劄牵的形制,我在《铺作构件---丁头栱》中曾总结了一大堆实例,这是宋、金构造的基本特征。稍有不同的是,这里的丁头栱是影刻的,但形制与真的丁头栱毫无二致。
四、就是脊槫下,有从左右蜀柱脚引起的“斜撑”。虽然这构件在现存宋至元的构造中偶有,但第一,其主要时代指向元;第二、现存宋、金木构中的“斜撑”,不能排除是元代添加的。因此,我坚持认为,这个构件应该是元代特征。
在金洞寺转角殿内槽中,只建有一座小木作的“先师阁”,保存完整。有资料说此阁是金代所遗,不知有何凭据。按照先师阁的斫造风格,比如长尖状琴面批竹枊,方柱头卷杀圆润、阑额不出头、方椽等。虽然这些风格在实例中是宋金共有的,但宋比金的实例要多,而且此阁的总体构造和其他构件,都与《营造法式》中的规定相吻合。因此我认为它可能与转角殿同时,均为宋代所造。
虽然先师阁的规模和总体斫造水平,稍逊于小南村二仙庙的“弭我采薪”阁。但是其具体的细部风格也极其精致,特别是前檐的枓栱铺作,比小南村二仙庙的小木作更真实美观,艺术水平更高。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与小南村二仙庙的阁子类似,先师阁也采用一种不同于常见须弥座的帐座。
当时,我看到先师阁帐座的时,尚未见过小南村二仙庙的阁子。但看见先师阁的帐座时我的直觉,就觉得这是《营造法式·小木作制度》所谓的“芙蓉瓣帐座”。尽管我到现在也不认识“法式”中说的这种帐座,包括《梁思成全集》和陈明达《营造法式辞解》中,都未详细描述过这种小木作,但我依然直觉“芙蓉瓣帐座”就是这个东西。
金洞寺虽然在地理上离五台山核心区较远,但“文殊崇拜”的影响所及,金洞寺无疑也是“五台山体系”中的一座寺庙---金洞寺的主殿就是高高在上的大文殊殿,而不是常见的大雄宝殿。势态庄严,价值突出的转角殿,仅屈居大文殊殿脚下一隅,在整个金洞寺中是个不显眼的配角。金洞寺尚存各式殿阁楼塔10座,总体看上去也还属于中轴线布局的规制,但各构筑物的具体位置,显得极其凌乱。有人认为,是金洞寺中轴线的历次变迁,造成了今天庙院的特别布局。并且认为,转角殿也曾经是某个时代金洞寺的中轴线所在。所以我曾用“怎一个乱字了得”作为金洞寺日记的题目。实际上,转角殿本身的形制,特别是外檐铺作的构制也是“一个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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