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笔记:桥底下唱歌的人

梁东方

郊外,河边的桥底下,是有阴凉的地方;不仅有阴凉,还因为“顶子”高敞,高空气流被压缩,所以总有点风,别的地方没有风它也有风。于是这里就成了人们在夏天里的聚集点儿。离开了拥挤的城市,不晒,还有风,多好。

桥底下的人有几种,一种是纯粹的闲人,躺着、卧着,脱了鞋四仰八叉地靠着,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起来,不论周围有什么动静,他们都好像是在茫茫长夜中一样,睡得绵远悠长,一动不动。眼看着苍蝇蚊子落到他们黝黑的胳膊腿上了,也只是神经性抖一下,甚至就随它们叮咬也不愿意醒来。

另一种是休闲的人,他们和纯粹的闲人不一样,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休闲。

这休闲的人中,有走走停停的运动锻炼者,走到这里就不走了,聊天听歌,听不同的人同一时间唱不同的歌。

因为休闲的人中还有一类是专门来这里唱歌的人。唱歌的人不是只带着嗓子就行了,还得带着设备。大音响用电三轮拉着,一个比一个大,小了就被别人的声音给压制住了。至于点歌的荧光屏则有专业的三脚架,跟收费的卡拉OK厅里的设备没有区别: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就可以在遮挡住过亮的天光的情况下,隐约看见不出声的歌唱者在屏幕里搔首弄姿,歌词一句一句地出现在屏幕下方,提醒卡拉OK者该唱了、该点了……

来唱歌的人,一般都是单枪匹马,鲜有两个人一起来的。他们一个人带着设备来唱歌,总是让周围那些免费听歌的休闲者觉着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不挣钱,给别人免费唱,何苦来哉。其实人家想的是,我在这里唱,不用请就有这么多人围观,就有了舞台感,实在难得。唱歌是抒发,也是展示,是一种对可能一生都无缘的登台机会的模拟。

此情此景之下,这一男一女老俩一起出摊的,就显得很显眼。不过男的一句也不唱,都是女的坐在那里一首一首地唱啊唱:《十送红军》《太阳最红》《驼铃》《爱你在心口难开》《我爱祖国的蓝天》《恰似你的温柔》《走进新时代》《今天是个好日子》《萍聚》《一条大河》《爱你不是两三天》……

革命和爱情似乎是她最喜欢的主题,换句话说于公于私,这都是她生命记忆里最主要的内容。不仅是她,周围那几摊,不论摊主性别,所唱的歌,大抵都是如此。他们都是已经退休,可还不是很老,还不是老得动不了的一代人。尽管这是他们总体的记忆和倾向,但还是有只属于这位歌者的一些个人特征的,比如《爱你不是两三天》这样的歌,别的摊位上一般不唱,唱给谁呢,唱出来会被人怀疑的吧。

她唱这样的歌的时候,旁边坐着的老头依旧是面无表情,抽着烟,好像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一般。他不鼓掌,不肯定也不否定,更不点评,他只是沉浸在时间里,沉浸在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的时间里,沉浸在只有生命在延续的时间里。

他穿着崭新的老年平底儿休闲鞋,鞋底鞋帮衔接处的一道雪白依旧是一道青绿,绝对一尘不染,却也像是生机被抑制的样子。他的沉默和冷淡,与女人一首接着一首的热情和诉说之间反差很大,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象中应该有的那种组合的样子,但又的的确确就是一起来一起走的老俩。他们有他们相处的模式,这种模式里用通常的概念不好解释的部分,在他们一生的生活里早已经磨平。

你要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女人唱出来的歌曲虽然轰轰烈烈爱横情仇的,但是表情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行云流水波澜不惊,好像一点都没有过心,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似的。在这一点上她和身边的男人是同步的,是一致的。这很让人怀疑,怀疑一切歌曲本身的意味和意义,在这样的歌唱者来说都已经变成了一种不由自主的旋律和节奏,甚至是是一种下意识范畴的抖动。这个想法有点不敬,将这些体面的唱歌者听歌者,等同于了那些一直躺着的绝对闲人。他们内心里一定有回忆,甚至有波澜,只是不再轻易显现,也不是一直都有那样的情绪起伏而已。

我因为实在受不了这些大音箱的震耳欲聋,所以只是站了一下就不得不离开了。对于他们之间肯定会有的言谈话语与交流交际都无从了解。我只是对他们毫无表情地唱和毫无表情的听的状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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