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诚:乌镇的香市
借着浙江省民间文学工作者们在历史名城余杭(临安)聚会的机会,主人陪同我去谒拜著名现代作家茅盾先生的故乡乌镇。乌镇虽是个人口不多的江南小镇,但由于茅盾在他的作品中的多处描写,而成了广大读者所熟悉的名镇。小镇的风土民俗生活,也因而得以永远载入史册。
当我们趋车来到这个杭嘉湖平原上的小镇时才发现,它紧紧地座落在一条小河的岸边。从地图上看,一边是湖州市所属的地界,另一边与江苏省的吴江县隔河相望。这些地方处处都有水路相通,那水网如同蜘蛛所营造的网络。一条狭窄的石子铺地的市街,沿着河道,蜿蜒伸展开来。两边的房屋不算高,门面却都是一色的木头门板,油漆成浓重的黑色。对面商店里的任何动静,这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街市上市声不很噪杂,在对面店里说话,这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说起来,两边距离也就是一两丈宽吧,从这边伸出一根竹竿晾衣裳,差不多就能搭在对面窗户上。小镇的生活与水有着密切的关系。岸边有一座在左近颇负胜名的饭庄,既能吃饭,又能喝茶,那里聚集着镇子上的许多茶客,由于建筑一半在水上,一半在陆上,看起来好似高悬在水面上一般,茶客们可以凭窗揽胜。
茅盾先生的旧居,座落在街道的拐弯处,是一幢两层带天井的小楼房,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民居建筑。就那雄踞街头的气势和那周身浓重的黑颜色而论,不仅在市街上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而且也使他生前在北京所住的那个四合院(即现在的交道口南三条茅盾故居)黯然失色。旧居里陈列着这位世纪作家的部分遗物和著作,展示出小镇培养出的这位大作家的不凡的一生。
乌镇不通火车,除了小公路四通八达外,最重要的交通渠道要算是水路了。小河道里来往的舟楫相当繁忙,是这一带农副产品集散外运、外面的产品运进来的主要通道。茅盾先生1933年写的一篇《乡村杂景》的散文,这样描述家乡小镇上的水上交通:“小石桥迤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轮船到石桥口就要叫一声,仿佛官 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桥上就会看见小轮屁股后那两道白浪泛到齐岸半寸。要是那小轮是烧煤的,那它沿路还要撒下许多黑屎,把河床一点一点填高淤塞,逢到大旱年就要了这一带的乡下人的命。”作为乌镇人历史见证的那小石桥还在。窄窄的小河道和隆隆的小火轮也依然如旧,也许比当年更加繁忙了,不仅是这个小镇上全体人民生活须臾离不开的,而且也给这个古老的水边小镇平添了多少诗情画意和纯厚的乡村情趣。
小镇上一年一度举行的“香市”,是名闻遐迩的民俗节日。茅盾早年写过一篇题目叫《香市》的散文,描写了他少年时家乡举行香市的情景。
乌镇的香市是在清明到谷雨之间,那时的江南,正是风和日丽的时节。从农事上来说,又恰处在“蚕忙”季节的前夜。因此,这时节举行一年一度的香市,可以想见,对于农民们来说,无异于是一次“狂欢节”。
香市期间,四乡的农民摇着赤膊船,成群结伙、摩肩擦背地来到社庙前,赶香市。有的背着香袋,有的挎着香篮,带着香烛。他们先到社庙里拜菩萨,再到水潭里汰“蚕花手”。据说,凡是在庙旁的水潭里汰过的手,养起蚕来就会无病无灾。作过这些敬神的程序和行过巫术(弗雷泽称之为“顺势巫术”)的排演之后,赶香市的乡民们,这才兴致勃勃钻东挤西忘情忘我地投入那种种娱乐和玩意的境界之中,一尝夙愿。在香市上看到的是,“临时的茶棚,戏法场,弄缸弄瓮,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纸,各式各样泥的金属的玩具,灿如繁星的'烛山’,薰得眼睛流泪的檀香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这就是茅盾先生笔下的60年前乌镇香市的真情实景。
正像茅盾先生所说的,这些从四面八方来赶香市的农民,一半是为的祈神赐福(蚕花廿四分),一半是为的预酬蚕节的辛苦劳作。这种借佛游春、酬神娱人的举动,全国皆然,并非乌镇所独有。原来举行香市的地点,是在社庙。社庙里所供的是土地神。也有叫土谷神的。在古代,社庙是宗族和村民进行社祭的圣地,也是古代文献中记载的“会男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谈恋爱、定终身、甚至野合)的场所。乌镇社庙前有一泓清水,名叫乌龙潭,潭后曾建有一座戏台,供香市期间各地来的草台班子上演社戏之用,早已不存在了。据茅盾记载,“革命”以后(自然是辛亥革命了!),为了破除迷信,社庙的左屋就已经被公安分局借去作了衙门,而庙前广场的一角,也筑起了篱笆,要建造公园,社庙的左偏殿则挂上了“蚕种改良所”的招牌。现在呢?据信,现在的精神病医院,就是早先的社庙的原址。乌镇的社庙,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深处,无迹可寻了。但那热闹的场面和形迹,却还深深地印在老年人的记忆里。
从农历三月初一开始的香市,一连半个月的喧闹,把农民们剩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出来了。这时,谷雨节也就在这喧闹声中悄然而至了。人们该冷静下来,是开始“窝种”养蚕的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