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五月|张涛
永远的五月
这个标题,五年前便有了。
那时母亲刚刚去世,“澄镜草堂笔记”兄送我的徐晓的《半生为人》的首篇文章名。合我心境,也便一用再用。而今,却是我每年必经、每经非常,且被打上标记、刻骨铭心的文字。
五年来,浮浮沉沉。在五年的光阴中,“永远的五月”几个字,在深夜里发光,在阴雨中发酵,在冬日里发青。我心里时常一有“永远的五月”几字冒出,必是一句不承认不相信的梦话:
“母亲,她还在的!”
她在渭水以南的幸福城,还在看着嘟嘟走路走的是不是很稳,吃饭吃的是不是可心,幼儿园上的有没有迟到;她在故城的敬素轩,走在巷子口老说“头有点晕”,伏在案头把饭做好等我们每一位家庭成员回家吃饭的人;她在农庄泉沟的十排子地里掰玉米,在窑窑门口的花椒地里摘花椒,在四方土院里扫着地,逢人便是班辈称呼完后的笑声相迎:
“××,你来了啊!”
多年来,母亲都是这样。如今,她还是那样。只是,她把笑声定格在了相框里,跻身在了先祖的灵位上,埋没到了寨子梁上的土野中,铭刻在了每一位曾经遇见过的人的心目中。
宗教学里信奉“轮回说”,许多人也便开口一说,没有多少人“往心去”。但我在近日索甲仁波切所著的《西藏生死书》里,发现两起轮回的案例。
其一,英国诺福克有位老人叫阿瑟·福楼多,12岁时起,他心里常有一个被沙漠围绕的大城市,一座在悬崖上雕凿而成的寺庙。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心像越来越清晰。直到晚年偶然看到约旦古城佩特拉的电视纪录片,那上面播放的影像,竟是萦绕老人多年的心像。没出过国的他,被约旦媒体邀请拍摄他对佩特拉的反应。临行前,还有闻名世界、研究佩特拉古城的权威学者采访,以便在约旦进行对照。结果到了约旦,老人连地图都不用看,不但清晰地指出心像中的原来所曾有过的建筑位置和功能,而且还说出尚未出土的建筑名称、位置和功能,直至走到在他公元一世纪被敌人用矛刺杀的地方。距当时,已有两千多年。
其二,印度锡克族小女孩噶玛吉·库尔,一天与父亲去当地村落集市。途中,要求父亲带她去另一个村落。父问其由,噶玛吉告诉父亲,另一个村落才是她的家,并说明自己前世因为和同学骑脚踏车被巴士撞倒,同学当场死亡,而自己被当地医院救治无效后,在送往回家的途中丧生。父亲带她到地后,被邻居证实果然如女儿所说,并得知因车祸丧生的那位女孩叫里斯玛,丧生时才16岁。不仅如此,他们还见了里斯玛的祖父和叔伯父,家里的陈设、照片里同学的名字,与噶玛吉说的不差毫厘。当家人把这可怕的故事联系在一起时,才明白噶玛吉为什么一直要求穿咖啡色衣服,因为里斯玛生前就曾收到一套非常喜欢却一直没有穿的咖啡色新长裙。
看了两起轮回的案例,我就在想:母亲有没有轮回,在何时何地?灭了的油灯何时会亮起?头顶是否也是和我一样的碧天洁云?在五谷杂粮充腹的躯体上是否还滋生着生前时候的恶疾?在五行交织的命运转盘中依然继续着前世修来的生息劳苦?……
想归想,可想——终究是有尽头的。而那尽头,却是说不清、道不明、哭不出的尘世苦海众生相、彼岸乡。以至于五年来梦中的母亲,从来都是以背对我,以笑慰我,以声想我。
母亲有无轮回的事暂无定论,但我身上依然流淌着她的血,传承着她曾教养过我的基因,延续着她“人活着要有精神”的志趣追求。这些不是真理,却胜似真理。
时间开始有了概念,开始幻化成一分一秒的自觉操守、不忍糟蹋。只要睁开眼睛,体力允许,我就是台永无休止的机器。运转,运转,再运转。读书,观大千世界,觅难得真理,直至夜尽天明。作文,经人世风雨,度沧海孤舟,直至山穷水复。惟恐母亲“晚亭”那“世将无我”的无奈眼神,“无人诉说”的悲恸哭声,“面对雪域”的苍白致歉,诸等“身不由己的时光年轮”大幕,一一再现。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思考母亲的“去”,思考“去”的成分里,天灾的成分占了多少,人祸的成分又占了多少。然后,又如何理性地把人祸的成分开始削减,削减到最小,削减到天灾的成分里,让自己接受母亲的“去”是一场有因有果的“飞来横祸”。
以至于,我代母亲尽她未尽的事宜,用比母亲“去”之前更深更暖的满怀热情,拥抱每一位曾经遇见、如今遇见、未来遇见的人们,让一切假恶丑在遇见中止步、真善美在遇见中呈现。因为遇见,本就是一场悲欣交集的深刻教育。而我,不过是其中之一,领悟到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距离真正的证悟圆满,尚有天地之别。
我渴望无我,渴望消除人们对母亲“刀子嘴豆腐心”的理解与偏见,渴望在前行的路上遇见照亮黑夜的灯盏与星光,渴望在不完美的世途上不与和我一样渴望修得圆满的人们擦肩而过,渴望生而为人的宇宙里总有担当行道的生灵迸发着正义的力量,然后,以此轮回,静度时光。
有一天,爱花如命的先生告诉我,最近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我发了一张几日前他曾发过的掐花照片,并附上“爱是满心欢喜,也是怀私伤害”的话。他问“那又如何”,我答“有本自有觉,无本安无心”。他不再追问,开始沉默无言,大概睡着了。
又有一日,朋友哭诉着对我说他的母亲“去了”。我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此前并无任何征兆!我忍着如母亲当年“去了”的心境故作镇定地说:“‘去’是另一种生,生却是为‘去’的修行。”后半句,似乎再也镇定不了,只有手机话筒里传出去的“相安无事”:“这样也好,不像我母亲受了那么多难过才换得去……”
五月的概念是什么?
小时候,是可以趁着上午睡的当儿,去大裕河里捉蟹虾游玩水的童喜。后来,是可以脱去冬装春装的笨重累赘,换上清凉通透夏装的自由与梦想。再后来,是换上清凉通透夏装以后,仍还担心需要穿上冬装春装,仍无法自由与梦想的郁闷惆怅。
如今,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一一失去,只留了一道抹也抹不掉的黑白,反复呈现和佐证着生命的空灵与苍茫。而那些曾经光降过身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却鬼使神差地光降到你我他的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孩子们的身上。从而,赤橙黄绿青蓝紫将身段一涨再涨,将光降时长一缩再缩,以至涨成无极巨人,缩成昙花一现。
在一个半夜狂风暴雨过后的清晨,为爱花过生的先生赠了几行实不算诗的“诗句”:
一想起今日过了再无今日,
我心里就着急,
就想着把生命中遇见的美好呈现。
每天早上起来,
我都会把窗子打开,
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发自肺腑的郁闷,
赶集似的呼吸,
就像我对“今日过了再无今日”的着急!
莫着急,其实五月,是麦熟杏黄的时节。
农庄的大田里,一片金黄。风吹麦浪,一片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芳香。“算黄算割”飞来奔去,那已是川道里此时亘古不变的伴郎。夜临时的沟渠里,流水淙淙,蛙声成片,点缀着难得的清静世界。小院里的杏树上,再无调皮的孩童行窃,即便晚上无人,黄杏徒留香。老宅的杏树,更是年不更事,院墙倒塌无数,窑房已不成样,唯春杏绽放、夏核蒂落,是废墟上仅有的灵光。至于那废墟上曾经发生的一筛子故事,开始还有人们传说,如今老的都没有多少人记起了,一切就像被筛过一遍。
布谷似乎知道一些,得空就来。早晨,傍晚,阴天,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云层里,寨子梁,窑窑门口,娘娘庙上,川道里,大农庄,都是高音喇叭的好地方。如果这儿不够好,还可以把舞台拓展到故城,拓展到故城以外的地方。让故城和故城以外的人们,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仙鸟叫布谷,它来自故乡,诉一段乡愁。可“话”到嘴边,方觉不对,它可是货真价实的鸟语。
它常栖的树上,周围光秃秃的:它似乎累了,刚好就遇上了;而树也孤独,除了它自己,似乎就只有遇上的布谷了。两者各自作己,虽无多少沟通,但却偶尔相伴。孤树明知布谷会飞,栖树无数,仅此已足。有了这一点遇见,它就可以活出精神,撑起一片蓝天。
布谷呢,有关栖什么树的问题会想一些,但想的最多的,却是早晨的时候唱什么,傍晚的时候唱什么,阴天的时候又唱什么;在农庄的上空唱什么,在城市的上空唱什么,在自由的云层里又唱什么;其实,人们听到的就那一个腔。而它,却在努力着变着样。
母亲知道这一切,所以她选择了五月,选择了梦里背对我却不曾诉说。我却像拽线跑的放风筝的孩童,无风的时候跑,有风的时候还在跑,直至跑过一个又一个五月,跑到跑不动的时候,恍然望着空中的风筝,对身边的孩子们说:我怎么也上了天,也成了空中的风筝啊!?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xiaoguchen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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