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手风琴声|张涛

只有自由,才能体现人的创造,才能获得人的高贵,才能恢复人的尊严,并且最大可能使社会趋于平等。进一步说,自由是一切价值的出发点,而平等则是个人或社会不断实现的过程,其目的仍是捍卫自由。——熊培云《为什么自由先于平等》

01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一个挺直腰杆,戴着太阳镜的女孩,在我和雪域的身后涌出,然后在我们的眼前一忽而过。霎那间,我被她身上的气质精神所感染,雪域则不以为然地说:

“天黑了,戴那眼镜不知是为难自己,还是给别人看?”

是的。就像多年前,我还随父亲上学的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去村子里看电影——我和他急匆匆赶到银幕下的时候,父亲说他的眼镜不见了。

姑且不论眼镜因煤炉子时跌入其中的问题,即便眼镜完好无损,那又是怎样的境遇?这是我如今才明白不久的问题。

02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走在初秋的巷子里,像走在故城老家的麦场上。淳朴的山风阵阵袭来,绚丽的云彩染红西天,空气里处处是自由和清新。可惜,这会没在故城老家,这里是渭水以南,一个故乡以外的故乡,故城以外的故城。

相对于蜂巢鸟窝单元楼里屋子的空气而言,巷子里流动的程度,自由的程度,清新的程度,都要占去上风。哦,对了,还有更甚的上风——

一阵阵手风琴声在巷子口传来,那儿坐了许多纳凉围观的人,曲子是俄罗斯的《喀秋莎》《小路》,以及许多国人都很熟悉,甚至都能哼唱几句的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曲——《啊,朋友再见》。

围观的,分几个层次。外围边上的,是银发飘飞的老人,或坐椅远观,或品茶端详。里围的,是妇孺青年,育婴车暂且搁置一边。

最里边的,有三五个认真的小孩,一言不发,抿着小嘴,看动画片般,与拉手风琴的女孩“零距离”接触;还有三五个随着手风琴声的旋律手舞足蹈的,或孔雀开屏,或桑巴热舞,活脱脱一群“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的精灵;还有一位瞎凑热闹的弹珠狂,他将弹珠竟弹到了我的脚下。

这时,雪域一惊:“啊!她就是刚才戴眼镜的!”眼光投向了人群的核心——拉手风琴的女孩。

03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此时,正应验了那亘古未变的真理: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而孤独,却是一个人的狂欢。

时空,季节,地点,仿佛突然一下子转到二战时期的苏联,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在一片白桦林边上的村庄口,裹着红头帕,帕下挽着蝴蝶结、露着马尾辫的女人,深邃如雾的眼睛里,聚焦着渐行渐远,以至于就要消失在白桦林的墨绿影。

那影子,似乎消失的很慢,似乎又很快;在白桦林里,它实在太小了,刚才还是一棵树苗,这会连树苗也不是了;可它刚才,还在被雪覆盖的小路上留下一串脚印。那脚印,就像雪地上的印章,一直篆刻到村庄口,裹着红头帕,帕下挽着蝴蝶结、露着马尾辫的女人面前。

大概因为脚印就要被雪覆盖地快要消失了的缘故,女人深陷的眼窝里渗出一滴滴还透着热气的泪来。她就这样站着,望着已经消失在白桦林许久的影子,竟忘了拍打身上厚厚的落雪。

那一团团不时冒出的喘气,时刻向周遭表明:“雪人并非在此!”那一簇簇若隐若现的红头帕,就像一颗火苗,始终拒绝着周遭的宁静。她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人们赐予了她一个美丽的名字:喀秋莎。

她美丽在苏联人们的心里!也美丽在俄罗斯人们的心里!更美丽在全世界人们的心里!如今,她像一颗种子,化作中国一位女孩手风琴上的一段旋律。

04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音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同样一把手风琴,在女孩的用心拨弄下,能把人带到二战期间的苏联,也能把人带到南斯拉夫。

在塔拉河大峡谷上,横着一座S桥。美丽极了!两壁陡峭,四周葱郁。红房子落在半山腰,那是青河豚的眼;落在峡谷底,那便是星空的家族成员。谷底的塔拉河,蓝宝石般璀璨,蜿蜒伸展。

这桥是纳粹德军溃败撤退的必经之地,也是南斯拉夫游击队七天内必须完成的爆破目标。在《桥》里,我们认识了党卫军上校霍夫曼博士、盖世太保们,也认识了游击队上校“老虎”、以及游击队员“小李飞刀”迪希,爱桥如命的工程师,爆破专家萨瓦多尼,更认识了为保护游击队员而把敌人引开的年轻人班比诺,以及他牺牲时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歌: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电影由哈·克尔瓦瓦茨团队奉献,音乐,却是在一位名叫王孝文老师的手风琴声中认识。

“同志们,这次国庆演出,是县委下给我们的政治任务,我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把《啊,朋友再见》演唱好,不负组织厚望!大家听我的琴声节奏行事……”

做音乐老师的父亲带着我,坐在台下,我们看得那么全神贯注,以至于视其它响声为噪音。他的琴声听得父亲甘做了他的学生,就连我的弟弟,也是。他的琴声穿过天际,响至临近耳顺,在一场癌症战斗中,被永远地叫停。

那时,他在谷雨的早上赶到了老家。而我,就在他待过的“晚亭”隔壁,服侍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启程前,我恰巧遇见侃侃的《老家》。

05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他的老家,社公山下。北依黄龙山,南瞰古徴大地。东西各有大裕河西河发源南流。他的家坐落在槐院边上,箍有三口不足五米的浅窑,院里长满蒿草,墙体坍塌不全。宛如苍鹰下凡,既要审视土地的广袤,又要审视自身的微妙。

然后,在对待饥饿问题上,没有做乔治·奥威尔的“温斯顿”,而做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前者不顾一切抢了母亲分给妹妹四分之一的限量巧克力,然后一人独食,抛弃他们,随性加入了与其性相媲的组织。后者则在母亲分给两个弟弟各两个土豆后,盘子仅剩三个,母亲还没拿的情况下,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妈妈。”然后,随心坚持着自己的音乐梦想。

“从我上学那会,教书的哥哥就把学校补贴留给我,自己却回到家里用玉米馍红薯饸饹对付;成家进城后,买衣服也要嫂子给我和他买一样的;没有他哪有我今天……”他的弟弟已经身为人师,曾在“晚亭”的楼道上端着难以下咽的饭,向我哭诉王孝文老师赐予他的好处……

一个寒颤,让我听到了手风琴声。

这琴声,似曾相识,但却不是熟人弹奏;听琴的,有如老家院门口大槐树下的纳凉场景,但这场景却没有在如今的老家发生。而我的老家,就在王老师家乡东边大裕河的下游,一个渭北之上、陈铺山川、渐次消逝的村庄。

06

巷子口的手风琴声

昨日消逝的琴声永远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小女孩的稚嫩之手,一位同样来自乡下的新生命。

她的父亲母亲,去了渭城之外的城市打工。看护她的,教她学琴的,是她满头白发的爷爷。很巧,他们与我同院。用乡下话说:唇齿相依的邻居。

我这邻居在阅读熊培云先生《国家与玫瑰》时,看到一则“巴黎玫瑰”的故事。

二战期间,德军进攻巴黎前夜,凯旋门周围所有人家都收到一大把玫瑰,上面附有——“明天上街请都怀抱鲜花,让纳粹看看我们并没有被他们吓着。我们依旧热爱生活和大自然。”——的纸条。落款,是名为“洛希亚”的买花姑娘。次日早晨,德军望着所有手捧鲜花的巴黎女人,并没有发现一丝绝望的神情。

当时法新社有记者以《玫瑰花的早晨》报道此事,给了远在伦敦的戴高乐将军和他的自由法国的战士们极大鼓舞。十年后,戴高乐专门找到洛希亚,称她“巴黎的玫瑰”。后来德军士兵著书回忆,感慨道:我们可以征服这个国家,却无法征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弹手风琴的女孩就像“巴黎的玫瑰”,开放在渭城,开放在中国大地上。这不是奇葩,这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固然是一场战争,但战争却永远终止不了生活。

在我的心里,始终敬存加缪说过的话:

重要的不是医好伤痛,而是带着伤痛生活。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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