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下山》的来历和演变

 文力同志:

 《上海戏剧》编辑部按照你的意思将你的意见转给我看过了。我认为你编辑昆剧教材,态度认真严肃;对于一个问题,深入钻研下去,想要弄个明白,极可敬佩。特别是你参考了我前后三个时期的文章,看出了说法的不同,是非常细心的。但也由于我这三种说法的不同,可以看出这个问题不太容易解决。现在我试图再作一次解答,恐怕也还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首先要说明,我在《劝善金科》一文中,断定《思凡》出于《劝善金科》,那是错误的。你的看法是对的。当时我找不到《思凡》的娘家,又看郑之珍所作与流行的不同;一看到乾隆间的《劝善金科》,与今天所唱的昆剧大部分相同,觉得乾隆年间还算时期较早,正是各种地方戏兴起的时候,便以为娘家被找到了。经你指出,此书再版时当补正,谨此志谢。

韩世昌之《思凡》

 我看,问题不在于郑之珍和张照是否敢于“大胆撰写”,因为他们一面写《思凡·下山》,一面也写私奔的和尚尼姑在地狱受苦。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以下简称《劝善记》)下卷第廿五折《八殿寻母》也有下面这段话:

 (生) 这是背师逃走不守清规的尼姑。 

 (净) 带入夜魔城去。 

 (旦) 城隍殿下供招定,我是来生变母猪。(下) 

 (生) 这是不守清规逃走下山的和尚。 

 (净) 带入夜魔城去。

 (丑) 城隍殿下供招定,我是来生变秃驴。(下)

 以上生扮目连,净扮钟馗,旦扮尼姑,丑扮和尚。郑之珍和张照的目的不在于写《思凡·下山》,而在于写他们俩犯罪以后如何在地狱受苦。

 但人们不管这一套,却只单独演出《思凡·下山》,不演那些和尚尼姑在地狱受苦的情节,这是他们俩所始料不及的。

 你同意我所说的《劝善记》说不定是宋元已有的作品,郑之珍不过略加删润,这也只是我猜想之辞,没有多少根据。的确,明代传奇从来没有长到一百多出的,而且又称作“戏文”不称作“传奇”,也很特殊。

陆小曼之《思凡》

 看里面下卷第十一折《三殿寻母》唱“三大苦”一连唱了一百六十八句七言唱句又常有叹五更,也颇像是民间的产物。不过,题为“高石山人郑之珍编”,这“编”字倒没有多大关系,“著”“作”也可以写作“编”的。又看各折常有批语。

 如上卷第十五折《和尚下山》批语云:“词兼北调,而有俊雅之风;意类《西厢》,而无架叠之弊。”又不像是编纂。郑之珍似乎不至于这样厚颜,把编纂别人的作品当作自己的,还将称赞自己的批语刊在上面。

 从几篇序文来看,知道作者是一位不曾作过官的诸生,“屡困于艺场”,大约因此就跟艺人相接近了。因此,我还是相信《下山》是郑之珍作的。此后无论任何《下山》的演出,昆剧也好,苏滩也好,民间的目连戏也好,甚至《劝善金科》也好,都没有多大的改动,只是新改本青阳腔的《僧尼会》改动得比较大一些。即使他受了民间作品的影响,至少大部分的词句应该是郑之珍自己创作的。

 《思凡》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因为昆剧《思凡》与《劝善记》上卷第十四折《尼姑下山》比较,不同之处太多。可惜我还无缘看到日本东京内阁文库和英国伦敦牛津大学所藏的明代戏曲选本,只能间接从别人的论述中知道一些。

梅兰芳之《思凡》

 傅芸子的《白川集》中有一篇《内阁文库读曲续记》,其中谈到《八能奏锦》中的《升仙记》云:此非前记《词林一枝》所选之《韩湘子九度文公升仙记》,乃一出《尼姑下山》,曲文已全佚,当即《目连记》之《尼姑下山》。此外《玉谷新簧》亦选此,题名又标《思婚记》,均为明代书贾欺世之惯技。此齣曲文与今《思凡》相近,疑今本非直接出于《目连戏文》,而本自《思婚记》也。

 胡忌也跟我谈起过,他抄了这出《思婚记》,说是文字跟《思凡》差不多。

 我们不妨从《劝善记》、《玉谷新簧》等书的刊印年代考察一下。《劝善记》(《古本戏曲丛刊》本)有五篇序文和前言,其中最早的一篇是明万历七年叶宗春的序,可见《劝善记》至迟在万历七年已经成书。《玉谷新簧》却是万历三十八年的印本。另外,牛津大学所藏的《新锲梨园摘锦乐府菁华》十二卷中也有《尼姑思凡》(见《北平图书馆馆刊》中向达的《瀛涯琐志》),可惜我也未见原书;不过,即使此书中的《尼姑思凡》与今所唱者相近,也只比《玉谷新簧》早十年,是万历二十八年刊行的。像《玉谷调簧》和《乐府菁华》都比《劝善记》要迟二三十年。唯有《八能奏锦》是万历元年的刊本,大约比《劝善记》成书要早六年,最是值得注意。但此书虽收有《尼姑下山》,却又“曲文已全佚”,因此也就未能知道究竟这曲文与《劝善记》相近还是与今传昆剧《思凡》相近。

 在现今所能找到的文献当中,还不能发现近于昆剧《思凡》的明刊本比《劝善记》要早的事实。因此,就我现有的知识来看,还只能这样假定:《劝善记》上卷第十四折《尼姑下山》出世后,影响相当地大,但到了二十年左右后,青阳腔又在这个基础上改编成另一种《尼姑下山》,这就与今唱昆剧相近。至于〔四平调〕接受了青阳腔的遗产,又收入《劝善金科》,那该是较后的清代乾隆年间的事了。

童芷苓之《思凡》

 《劝善记》中的《尼姑下山》也是一些唱句与今唱本颇为近似,不过不多。如:〔驻马厅〕开端两句云:“我爹妈好念波罗,生下奴身疾病多。”还有其他的几句,都与今唱本《思凡》中的〔采茶歌〕近似。又如〔水仙子〕云:“去则去,说甚么打破铙钹;行则行,说甚么埋了藏经;走则走,说甚么扯破了袈裟。”这些句子也与《思凡》中的〔风吹荷叶煞〕近似。我看这就是一个证据,说明昆剧《思凡》是从《劝善记》中蜕化出来的。

 川剧高腔保存明代戏曲遗产最是惊人。直到光绪二十年和二十九年,《目连传》还是基本上按照郑之珍原本演出的,很少改动(见《川剧传统剧本汇编》第十集)。但我所藏的浙江绍兴光绪九年的抄本《救母传》和浙江新昌的抄本《目连戏》此出,却是兼采郑之珍本和青阳腔改本的。

 这两个抄本时代虽都很迟,但我相信这是从明代传下来的。开端〔蛾郎儿〕和说白用的是郑之珍本,接下去唱〔山坡羊〕〔采茶歌〕〔哭皇天〕〔香雪灯〕以及〔风吹荷叶煞〕,就全用的是青阳腔改本了。但这五曲与昆剧《思凡》也颇有不同。如〔山坡羊〕从“小尼姑年方二八”起,直到“他与咱,咱共他”都是相同的;这下面,却比昆剧多了一些句子:

 两下里眉来眼去,眼去地眉来,不由人看经念佛心肠,一旦撇在高梁挂。恨不得与他成就了姻缘,我就死在地府阴司、阎君的殿前,见了一殿秦广、二殿楚江、三殿宋帝、四殿午官、五殿阎罗天子的殿前,他把善恶之事簿来查;查得真来还是真,假的还是假,哪怕他碓来舂,磨来挨,小尼姑不怕不怕真不怕。你只见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由他如活佛,有如菩萨。那冤家,那冤家,火烧眉光,且顾眼下!

 其中有不大通顺的句子,但也有热情澎湃的句子。如“哪怕他碓来舂,磨来挨,小尼姑不怕不怕真不怕”,就说得斩钉截铁,无视阎君的高压,反抗性强烈。这正是民间文学刚健的本色。此下各曲,也都与昆剧稍有不同,有词句前后颠倒的,也有最后少几句的(如〔香雪灯〕)。〔哭皇天〕有几句特别好:我本是真姣娥,美姣娥,也不曾犯法违条,为甚的身挂素珠,手拿木鱼,腰系一条麻绦,我怎能够着锦穿罗。

 她把“身挂素珠,手拿木鱼”都看作上刑罚,认为只有“犯法违条”的人才受这样的罪。昆剧将“也不曾犯法违条”改成“又不是男子汉”,就味如嚼蜡了。

 现在我的结论是:昆剧《下山》的来历,应该是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上卷第十五折《和尚下山》。他写《尼姑下山》和《和尚下山》,可能如你所说,受有民间戏曲或唱本的影响,也许还受有嘉靖前辈冯惟敏《僧尼共犯》的影响,但已难确指;是否受有宋元戏文的影响,更无确证。

马祥麟之《思凡》

 至于昆剧《思凡》的演变大概如下:

 1、明万历九年左右,郑之珍《劝善记》写上卷第十四折《尼姑下山》,其中〔驻马厅〕〔水仙子〕有少数句子为后来时剧所融化采用。

 2、明万历三十八年《玉谷新簧》中收青阳腔《思婚记·尼姑下山》,曲文与今《思凡》相近。

 3、明清间绍兴、新昌高腔采用了《劝善记》中的开端〔蛾郎儿〕,并采用了《思婚记》中的曲文。

 4、清乾隆间四平调继承了青阳腔《思婚记》的遗产。并被张照采入《劝善金科》。

 5、昆剧《思凡》不用郑之珍的〔蛾郎儿〕,改用〔诵子]。〔山坡羊〕以下五曲唱句也有增删改动。

 所见如此,不知有当否,尚请文力同志和其他同志们指教。

敬礼

赵景深  8月2日

(《赵景深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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