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龚广涛：老井的故事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50】

老井的故事

河南南阳           龚广涛

龚河老井通海瀚，

台榭旧亭入云端。

古树古石古夹道，

老宅老院老神泉。

一点相思一寸影，

一块青石一苔藓。

春枝滴露入梦魂，

夏雨听风品甘甜。

过去，每个村庄都会有一口水井，冬去春来，岁月沧桑，慢慢变成了老井。老井，是一个村庄人脉延续的保证，更是一个家族兴旺发达的象征。水井的历史，与村庄历史同步，与农耕文明相伴。村庄久远，文化底蕴就深厚；水井古老，故事就丰富多彩。南阳城北龚河村和其它村落一样，也有几口脍炙人口的老井。龚河建村四百年的历史传说，往往会从几口老井说起。

清朝康熙初年以来，龚河一共挖掘了三口水井，族人习惯称之为东井，中井，西井。其中，东井年龄最小，九十多岁；西井次之，近二百年了；中井最为年长，距今将近四百个春秋。

中井，位于龚河老院东南十几米处，是开村祖爷龚三元洪洞移民安营扎寨时挖掘而成。

中井上面有座井亭，与天下大多井亭一样，青砖灰瓦，六柱六坡，六脊六兽，飞角向天，园形天窗，正对天日，美观实用，古朴大方。

井沿是用一块磨山青岗岩石打凿而成，井台周边用青岗岩块铺就，足有半间房子大小，不论风霜雨雪，霾埃尘暴，都能保持良好的使用状态。

井台周边，近高远低，呈放射倾斜状。石板凿有沟槽，和阴沟相通，以利洗菜，洗衣的废水迅速排泄，防止脏水渗入井中造成污染，构思巧妙，科学设计，布局合理。

水井有两丈多深，井壁由磨山青岗岩石砌成，石头上长满了光光滑滑，毛毛绒绒的的苔藓，四季常绿不衰，水浸浸，油汪汪，一派生机盈然的景象。

井中泉眼，胳膊粗细，源远不断，犹如神灵管控一般，无论阴雨旱季，无论人们用水多少，新生泉水会及时涌出补充，始终保持一个恒定的水位，不再下降，也不升高，村人称它是自来神水。

族中老人传说，老井中有一条神龙，自天边东海而来，井台旁的石壁上有一个佛龛，供着一位吞云吐雾的神祗，可能就是传说的井龙王化身。

龙王，乃龙族之王，是上天玉帝任命的官方水神，普天之下，江河湖海，尽有龙王藩居。东海龙王敖广，西海龙王敖钦，南海龙王敖闰，北海龙王敖顺，它们有数不尽的龙子龙孙。《西游记》中的泾河，就有金角龙王一说，更有乌鸡国国王被狮猁怪害死，投入宫中御花园八角井中，井龙王收留后死而复生的神话美谈。

龚河族人深信，老井中的龙王，是一方吉神，冥冥之中，仿佛一直护佑着一代代子子孙孙。逢年过节，族人们一定会虔诚献上供品，燃上高香，祈祷人们吉祥安康。

清朝道光年间，老井上发生了一件感天动地的神奇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开村第八代龚绨家太奶杨氏。二百年来，这个故事一直传颂在家族和邻族之中，《光绪新修南阳县志》第五卷也有相关记载。

龚绨，英年早逝。逝前，曾与南阳府唐河县苍台乡大户杨姓人家，十八岁女子杨氏有一婚约，绨逝后，杨氏怀抱绨牌位如约举行婚礼，此事相传甚广，久之，地方官府逐级上报，清廷礼部和河南省府均有表彰。

道光年间，龚绨叔伯兄弟龚聚之在北京国子监读书。国子监，是清朝最高学府，每年在全国只选招几百个学生，俗称太学生，是国家培养地方官员的地方。龚聚之后任南阳教谕，是清朝从七品官员，对兄嫂的贞节之举甚是感动钦佩，河南省府有关官员也曾有过交谈褒奖此事，省府官员决定在省会开封节孝表彰大会上邀请太奶杨氏参加。讯息到达龚河后，太奶异常恐慌，贞节，是她至高无上的追求，依自己“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不愿走出龚河村半步，生怕守节有意外发生，决心一生苦守孤灯，青丝白发，守节寿终。

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贞节观念就伴随人们生活而左右，在意识形态领域逐步趋向片面化、狭义化。清代女性的贞节观是清代思想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贞节观对清代女性的身心和传统思想造成重大影响，统治阶级出于政治利益需求，不断强化这一迂腐观念。另外，从教育、表彰、惩罚等措施方面加强对贞节传统的管理；思想道德上，清朝政府崇尚程朱理学，“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束缚人们的传统观念，完全抛弃了仅存的一点正常理性。充斥迷信神秘主义色彩，极端的宗教文化，使女人们深受影响，为贞节盲目遵从，唯德是尚。

八世太奶杨氏是清朝封建统治贞节观念的受害者，对河南省政府的表彰之举缺乏一定认可，产生更多的是负面思维。她思绪万千，做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举动，决定以死表明对八世绨爷的忠贞不二心志，不愿生活在世，落下不测之事。

一个漆黑的夜晚，龚河大院内外一片沉寂，老井边落尽了枯叶的老槐树上，几只乌鸦也停息了零落的呜啼，夜半更深，仿佛黑暗要吞噬宇宙的一切。

八世太奶迈着三寸金莲，从容走出老屋，来到老井边，又一次整理满头秀发和得体的丝绒衣衫，回头再次回望八世绨爷墓地的方向，慢慢闭上双眼，纵身跳入老井之中。

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井亭， 一尊神秘莫测的神祗，一百多年沧桑的老井，青春靓丽可怜的太奶，四棵苦于无奈的老槐，几只默音聒噪的老鸹，在八世太奶殉情的一刹那，构成了一代贞女凄残静止的画面。

随着扑通一声巨响，八世太奶落入老井之中。迅即，老井被上天一道耀眼的闪电射入，把井台周边辉映得如同白昼，井中泉水发出轰鸣般的巨响，腾浮的浪花形成莲花状，八世太奶浮漂其上，毫无下沉的迹象。

八世太奶去意已决，一心到另一个极乐世界去寻觅心爱绨爷，但她犹如井水鸿绒，不由急得伤心痛苦，哭声似飘荡的恋歌，传入家族人们耳中。人们寻着太奶熟悉的声音，来到老井口沿，赫然看到，闪电中的老井，腾起无数的浪花，放射着无限光芒，太奶悲痛欲绝，被众人七手八脚，救上井台。

翌日天明，秋高气爽，阳光和熙，三元全体族人在老井旁摆上香案，用香、花、果、茶、食、水、宝、珠、衣、灯十大祭龙物品，虔诚相供，顶礼莫拜，充分表达族人对井中龙王的感激之情。

礼毕之时，老井中突然轰隆声起，犹如天际传来滚滚雷声由远至近，震聋发聩。俄尔，万里无云的晴空凝聚几朵乌云，铜钱般的雨水啪啪落地，在平阔的井台周边汇成神似“八、十、四”几个大字。族人惊鄂之余，有神悟者突然大声高喊：“感谢上苍，感谢神龙，龙王显灵，神明有示，八、十、四就是八十四寿龄的神显”。同时，告诉八世太奶，今后千万莫再做傻事。族人听后如梦初醒，再次跪拜于地，齐声感恩神明。八世太奶闻听泣不成声，涕零上苍眷顾，发誓不再无故寻死，决心守贞终生。

八世太奶一生无求，吃斋念佛，乐善好施。《光绪新修南阳县志》有载，太奶杨氏真的八十四岁善终。

老井风波以后，三元族人愈发敬崇老井神灵，大家决定，老井从此只能祭拜，不再取水使用。

道光年间，三元第七代，第八代族人从磨山运回大量石块，在老院西南一侧平坦开阔之地，又挖掘一口新井，俗称西井。西井距老井不过六十余米，按开村族爷挖井立下的规矩，西井周边，尽种槐树，以示对洪洞大槐树迁徒的思念之情。

夏季，炎阳似火，族人们聚集在槐树荫下，用铁制的辘轳，牛皮井绳，绞上一桶桶清澈甘冽的泉水，大家高兴称之为井巴凉水，喝上一口，能从喉咙一直凉到肚脐眼上，沁人肺腑，甘甜如蜜。

平日里，男人绞水，女人浇园，孩子们围绕在井台周边，捏着泥人，打着水仗，嬉戏玩耍。人们家长里短，果蔬酱醋，柴米油盐，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其乐融融，一派欢颜。

冬天来了，村南的小河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凌，朔风吹，林涛嚎，溪谷震荡，白雪皑皑，大地一派银装素裹。西井旁的槐树枝条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雪花儿。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呈现出大自然赋予神话般的美丽。

雪后阳光灿烂，虽然没有春天的花香鸟语，不见夏天炙热的赤日炎炎，亦无秋天诱人的累累硕果。但是，一层层薄雾笼罩的西井，正向上冒着一股股蔼蕴婉转的暖气，神奇得让人们忘记了这是数九寒天。族中的大姑娘、小媳妇结伴来到西井边，一桶桶弥漫着热气的温水从井中绞上来，大家兴高彩烈，有条不紊，用那细白娇嫩的双手搓衣、洗菜，忙碌着，欢笑着，给深冬的龚河增添了一派浓浓暖意。

西井是无语的，沉默的，静谧的；井边是热闹的，温馨的，和谐的。深冬的自然景色和勤劳善良的三元族人同框，它飘舞着，旋转着，萦绕在河边、村头，荡漾在井上、天空，犹如神笔马良挥舞着巨大的画笔，醮沫着西井的玉润暖泉，拌磨着三元宝地的黄土泥香，勾画出一幅幅悠悠古韵的稀世画卷，在古老而又年轻的龚河上空展现。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动荡，农村治安日益恶化，南阳县周边土匪猖獗，龚河族人为了保家护院，共同努力修建了寨墙。此时的中井，传统供奉神灵，不能动用多年，西井在土寨墙规划之外，非常时期，关闭寨门，不能取水。为此，族人又在东寨墙内，开挖了龚河建村史上的第三口水井。

龚河村三口水井水质优良，清淳可口，滋补养生，延年益寿。但用之时久，不免会有污杂沉淀，泉眼淤堵，影响饮用。

六月六，井淘透。一年一度的六月六日，三元族人有一个代代相传的淘井习俗，大家再忙，也会放弃手中的活计，在井台上摆上供品，族人长者把绑着红绸带的木制水桶，恭恭敬敬放在供品下方，燃上三柱高香，带领众族人叩头祭拜，口中念叨着神灵护佑的吉祥话语，待锣鼓声起，鞭炮齐鸣之后，淘井工作正式开始。

早已沐浴更衣，身着大红卦子的健壮男丁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堵上泉眼，轮番上阵，不断接力，用木桶将井中之水绞上来，倾倒在井旁的大坑中。人休桶忙，分秒不停，一鼓作气，将井中余水淘干，清理井壁苔藓杂草，挖净井底淤泥，直至井泉喷湧而出，古井换然一新。

中午，大家在井旁摆上木椅方桌，放上众家送上的美味佳肴，斟上三元祖爷从山西洪洞传下的釀酒工艺，用红色酒谷酿成的香甜米酒，狂欢畅饮，共同庆贺淘井成功，那场面犹如春节过年一样热闹。

西井，清澈见底，站在井台，向下张望，立即就会映出自已清晰的面庞，当水桶随着牛皮长绳咣咣当当落入水面时，水面荡漾起美丽的团团水花。辘轳吱吱呀呀一圈，水桶就会上升一节，湿漉漉的井壁，光滑滑的牛皮绳索，清凌凌的井水，勤劳的三元族人，挑起水桶，一步一晃，两步一悠，吹着口哨，哼着小曲，一前一后，两个水桶，颤颤巍巍，摇摇摆摆，洒下一路水印，曲曲折折，弯弯溜溜，族中的男人们把生命之水担回家中，把责任之水担回家中。聪慧的三元女人们，不管是粗粟淡蔬，鸡鸭鱼肉，总是能用甘甜的井水做出一碗碗，一盘盘三元人人丁兴旺的希望来。

老井，人们说它是神灵之井，文化之井，仕途之井，据不完全统计，喝着老井水长大，走出龚河村的童生，秀才，孝廉，大学生，人民教师，科技商务工作者，党政军干部足有千人之多。

龚河村的三口老井，润泽了移民开村后十六代子子孙孙。它和龚河村的山，龚河村的水，龚河村一草一木一样，都是难以令人忘怀的标志性记忆。

老家的老井，是妆扮族人的一道美丽风景线，它就象北京的王府井一样，是那么的尊贵，那么的靓丽；它象一位历经沧桑的历史老者，辉煌过，热闹过，举足轻重过；它目睹了三元世代变迁的人间温暖，它见证了龚河村一草一木的岁月枯荣；它是一部无言的史书，多少次水清水浊，多少回日落日出，都将铭刻在龚氏族人心中。

这真是：

青苔斑驳老井深，

灵泉对空颜无尘。

一团碧澈藏星影，

三分凌冽现月真。

冬暖夏凉神灵意，

云轻暮薄景色蜃。

佑旺人丁源远长，

吃水不忘挖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