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06
叶公子高(1)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2)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3)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4)大,寡(5)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6);事若成,则必有阴(7)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8)而不臧,爨(9)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10)与!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12)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13)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4),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15)也;自事其心(16)者,哀乐不易施(17)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18)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0),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21)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22),妄则其信之也莫(23),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24)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25)。且以巧斗力(26)者,始乎阳(27),常卒(28)乎阴,大至(29)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31)。凡事亦然,始乎谅(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34)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35)无由,巧(36)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37)然,于是并生心厉(38)。剋(39)核大至,则必有不肖(40)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41)令,无劝(42)成,过度益(43)也’。迁令劝成殆(44)事,美成(45)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46)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47),至矣。何作(48)为报也!莫若为致命(49),此其难者。”
所属分类:人间世
【注释】
(1)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为楚大夫,封于叶〔旧注读为shè〕,自僭为“公”,故有“叶公子高”之称。
(2) 使诸梁:以诸梁为使。
(3) 栗:恐惧。
(4) 若:或者。
(5) 寡:少。道:由,通过。懽:“欢”字的异体。
(6)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指国君的惩罚。
(7)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这里是说忽忧忽喜而交集于心,势必失调以致病患。
(8)执粗:食用粗茶淡饭。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9)爨〔cuàn〕:炊,烹饪食物。这句话颇费解,联系上下文大意是,烹饪食物也就无须解凉散热的人。
(10)内热:内心烦躁和焦虑。
(11)情:真实。
(12)任:承担。
(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
(14)无适而非君也:适,往、到。全句是说,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方。
(15)盛:极点、顶点。
(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
(17)施〔yí〕:移动,影响。
(18)靡〔mō〕:通作“摩”,爱抚顺从的意思。一说通作“縻”,维系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诚信相互和顺与亲近。
(19)忠之以言:用忠实的语言相交。一说“忠”字为“怘”字之误,“怘”为固字之古体。
(20)两喜两怒之言: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
(21)溢:满,超出。“溢美之言”指过分夸赞的言辞。下句“溢恶之言”对文,指过分憎恶的话。
(22)妄:虚假。
(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
(24)法言:古代的格言。
(25)全:保全。
(26)斗力:相互较力,犹言相互争斗。
(27)阳:公开地争斗。
(28)卒:终。阴:指暗地里使计谋。
(29)大至:大至,达到极点。奇巧:指玩弄阴谋。
(30)治:指合乎常理和规矩。
(31)奇乐:放纵无度。
(32)谅:取信,相互信任。
(33)鄙:恶,欺诈。
(34)实丧:得失。这句话是说,传递语言总会有得有失。
(35)设:置,含有发作、产生的意思。
(36)巧:虚浮不实。偏:片面的。
(37)茀〔bó〕:通“勃”;“茀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38)厉:狠虐;“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
(39)剋:“克”字的异体。“克核”,即苛责。
(40)不肖:不善,不正。
(41)迁:改变。
(42)劝:勉力;这里含有力不能及却勉强去做的意思。
(43)益:添加。
(44)殆:危险。
(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
(46)乘物:顺应客观事物。
(47)中:中气,这里指神智。
(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为齐国作意其间。
(49)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接待外来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性,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但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
“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