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陈英俊 李克聪|击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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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水(二)

第二章

五  寄人篱下

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和黑暗裹挟着陈惠民,只有残月的微光照在糊着麻纸的窗户上,给他心头添了羸弱的一点暖意。泽黎在他怀里熟睡了,他手伸出了被子,在炕上抓摸着,希望能摸到银菊,找回一个温暖的家。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一种更大的寂寞和悲凉涌入心海。银菊是走了啊,永远走了!
是我害了银菊!惠民念头一闪,两行热泪从眼里溢出。他想起了在古城中学上学时,一次放学,一个男同学在路上揪住银菊的辫子不放,急得银菊都快要哭了。我看不下去,就过去制止,可那个同学蛮横霸道,对我说,滚一边去!我知道他父亲曾在街道上开一个茶店,家道殷实,可这新社会了,也不能欺负人呀。我气不过,捡起路边一块砖,朝他身上砸去,这才解救了银菊。从那以后,银菊就喜欢上我了,而我,也喜欢这个活泼、善良的女孩。毕业的时候,我对她说,以后我们要能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实际上,我是在试探着向她求婚。她歪过头,眨动着明亮的眼睛,调皮地说,你只要待我好,我就跟你。
都是我不好呀!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就冷淡了银菊,让她走上了不归路。银菊呀,你走了,让我和孩子咋办呢?惠民下意识地去摸泽黎,泽黎光滑软嫩而又暖暖的身子沉浸在梦乡中。少年不知愁滋味呀。惠民叹一声,想到自己还要去上学,又要安排实习,总不能把孩子带上吧?那就还把他寄养在姐姐家?想到姐姐,他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怨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就是太强势,太俗气,逼人太甚。你接孩子去你家,干嘛不跟我商量呀?!我不在家,孩子就是银菊相依为命的根子,可你……这几日,我不理她,她也自知理亏,夹起尾巴,几次讨好我,都被我不冷不热给拒绝了。可是眼下泽黎怎么办呢?
陈惠民翻来覆去想着,月西沉时,迷糊了起来。
日上一竿子高了,惠民醒来,他坐起来穿衣服,身边的泽黎也醒了。泽黎张开惺忪的眼睛就问:“爸爸,我妈妈去哪儿了?”
惠民无可奈何地说:“你妈妈出远门了。”
“那啥时候回来呢?”
“得很长时间吧。”
“我想妈妈……”
惠民说:“起炕吧。我给你穿衣服。”
父子起来,惠民本想做点吃的,可是锅碗瓢盆那一摊子,他抓起哪个也没抓笔杆来得顺手,忙乱中,院中一声叫喊:“惠民!”他知道是姐姐陈秀英来了。
“哎呀呀,你会做饭?来,姐姐给你做。”陈秀英从惠民手中夺过勺子,炒起菜来。惠民无声地退出了东房的灶间。
一会儿,饭端上来了。惠民和泽黎吃着饭,陈秀英就问:“你啥时候走?”
惠民说:“我安置好泽黎就走。”
陈秀英就说:“那有啥安置的。交给我就是了,姐姐管娃,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陈惠民心想,姐姐就是再不对,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姐,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伤心之地,他是再也不想待了。第二天,陈惠民踏上了返校的路程。
刚解放时,陈秀英的丈夫卢原义是给一家作坊做芝麻糖的,后来公私合营,那家作坊又添加了烤面包、饼干的食品生产,成立高级社后,作坊改成了食品公司,卢原义便成了公司的一名职工。县城迁走后,卢原义去了新县城上班,留下陈秀英和两个孩子在家生活。现在,陈秀英将泽黎带回家,又增加了一个孩子,虽说卢原义能发点工资,但这三年自然灾害,许多家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一张嘴发愁哩。陈秀英也是没办法,当初是自己逞能,想逼着弟弟离婚,可不承想却逼死了银菊,弄得无法收拾,弟弟对自己怨恨不已。现在收养泽黎,一是想化解弟弟对自己的怨恨,二是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他要去上学,做姐姐的再不管,别人还不拿屁股笑话么。
泽黎和陈秀英的二小子卢俊一般大。起初,家里有啥好吃的,陈秀英还能给三个孩子平着分,可是后来她觉得自己的两个孩子吃亏了。比如三个苹果吧,两个孩子本来一人能吃一个半,可加上泽黎,就只能吃一个了。慢慢地她心里就有了偏心,弟弟上学,又不挣工资,不给自己一分钱,咋就给他白养活一口人呢。
那天丈夫从县城回来,带了一包饼干,一下车子,卢家的两个孩子高兴地围上来,嘴里嚷嚷着:“爸爸带好吃的了!”小泽黎也赶紧往跟前跑。卢原义掏出饼干,一个孩子给发了一片,就被赶过来的陈秀英夺了去。“吃吃吃。就知道吃!”陈秀英大声嚷着,将饼干拿回了屋子。
晚上睡觉时,泽黎和卢俊是睡在一起的,他发现卢俊在被子里偷偷吃饼干,心里痒痒,觉得肚子也饿得发烧,就爬起来对姑姑说:“姑姑,我饿。我也想吃饼干。”陈秀英说:“饼干没了,睡吧。”泽黎委屈地钻进被窝,看着卢俊吃饼干,自己干咂巴着嘴。
一天下午,陈秀英带着卢俊和泽黎去地里挖埝荠,到了麦田里,陈秀英拔出一团埝荠,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看,就这个野菜,找到了就拔出来给我。”卢俊说:“嗯。”转脸又对泽黎说,“看咱俩谁拔得多。”泽黎说:“嗯。”低头就去地里找寻了。一会儿,她找到了三颗菜,跑过来对姑姑说:“看我拔的——”陈秀英一看,两颗是埝荠,一颗是锅巴草,就说:“你眼瞎呀。你看看这颗——”将那颗锅巴草挑出来给泽黎看,“这是锅巴草。”泽黎拉下脸,转身又找去了。又一会儿,卢俊走到他妈跟前说:“妈妈,我饿了。”陈秀英从怀里掏出一个窝头,刚要给卢俊,泽黎也过来说:“姑姑,我也饿了。”
陈秀英瞥了泽黎一眼,低声骂道:“饿死鬼托生的。”说着,掰开一小份给了泽黎。
小泽黎不大能分辨清埝荠菜和锅巴草,却能一眼看清窝头两瓣的大小。他眼巴巴瞅着卢俊的那大半个窝头,心里种下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阴影。
进入腊月就是腊八节了。这一天,陈秀英用小米、豆子、红枣等熬了一锅腊八粥,端下锅,掀开锅盖凉了一会,拿碗先给卢俊盛了一碗,又给老大卢瑞盛了一碗,泽黎见那粘粘的粥,口中涎水都要流出来了,可是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锅台跟前走,怕姑姑说他“饿死鬼”。陈秀英瞥了他一眼,不情愿地问道:“泽黎,你是吃呀不吃?”
“我……想吃。”泽黎嗫嚅着。
陈秀英给他盛了半碗,说:“给你,吃吧。”
泽黎见是半碗,就说:“姑姑,咋不给我舀满?”
陈秀英说:“你姑父回来还要吃呢。”
泽黎说:“那他俩咋是满满一碗。”
陈秀英剜了他一眼:“你能和他们一样?你不知道你妈死了。”
泽黎瞪了他姑姑一眼,说:“那我找我爸去。”
陈秀英一下警觉起来,厉声说:“你敢乱跑乱说,看我打折你的腿,撕烂你的嘴!”
泽黎眼里盈满了泪水,但他强忍住没让流下来。
六  投奔姥姥
年关到了,陈惠民回到家里。他先回家收拾好屋子,就去姐姐家接泽黎了。泽黎一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得一下扑过去,两只小手抱住爸爸的腿,头埋进了两腿间。
姐姐见弟弟来了,就赶紧往屋里让:“快进屋说话。”
陈惠民说:“姐姐照顾泽黎,辛苦了。”
陈姐接住话说:“都是自家人,说啥辛苦不辛苦的。”她瞥了泽黎一眼,又说,“只是这年头,少吃没喝的,让娃跟着受委屈了。”
泽黎怯怯地看着姑姑,往爸爸的两腿间挤着身子。
陈惠民将孩子领回了家,可是子父两人这年咋过呢?冷锅冷灶的且不说,过年要扫刮,要蒸馍,要炸油锅,要献老天爷、献祖宗,要包饺子,陈惠民哪一样也做不来呀。银菊走了,家里没个女人就不是个家,日子没法过。去姐姐家过年吧,人家也是一家人,再添两张嘴,也不是个事,何况自己从心里抵触姐姐这个人。要不行还是先把泽黎送到姐姐家,自己去学校过年吧。他就给泽黎商量,谁知一提去姑姑家,泽黎却摇头哭起来:“爸爸,我不去姑姑家,我不去姑姑家……”
“为啥呢?”陈惠民问儿子。
泽黎说:“姑姑有好吃的不给我吃,卢俊能吃饱,我吃不饱。我再也不去姑姑家了。”
陈惠民意识到了什么,咬住下嘴唇没有再吭声。他脑中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随后,陈惠民带着泽黎去了历山脚下的上庄村岳母家。
上庄村背靠历山,确切地说,是背靠着历山南部前沿的一座被当地人叫作天门山的山,山峰突兀,前壁如刀削般陡立,如同一座大影壁罩护着怀抱中的这个小山村。村子不大,却又不少明清朝代遗落下来的房屋,显得古老沧桑。村东有一条深沟,沟底常年流淌着从历山流下来的清水——那是全村人畜饮水的水源。沟顶的崖岔中,散落着一些窑洞,每户都有二三眼窑,窑前用土墙筑起一个院子。
泽黎姥姥一家人就住在东沟顶上三眼窑洞里。姥姥一见外孙来了,亲得不得了,抹着眼泪将他抱在怀里,嘴里嚷嚷着:“我娃没妈了,我娃受罪了。”
陈惠民把想让岳母养活孩子的事说出来,岳母刘杨氏说:“行。娃我管。虽说这几年遭年馑,可咱山里地多,还不至于饿死。她妈就留下这一根苗,以后就跟着我吧。”
陈惠民如释重负,给岳母丢下10元钱,嘱咐泽黎听姥姥的话,然后走了。
泽黎的姥姥快六十了,个子不高,脸上布满核桃皮一样的皱纹,经常穿一件青蓝色的偏襟布袄,下穿一条裹着裤脚的宽大裤子,这都是她亲手缝制的,一双缠过的三寸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晃,像踩在软桥上。她从旧社会走来,刚进入新社会,就要有好生活了,老汉却得病走了。她生育了两儿两女,大儿子在解放河东城时,当民兵支援前线,不幸被一颗流弹穿了眼儿,再没回来。大女儿出嫁到古城北门口,她和二儿子在一起生活。她一生历尽生活磨难,既慈祥善良,又勤劳坚毅,待人特别好。又因她纺花织布女工针黹活都是一流高手,村里的女人们常来找她请教。
二儿子杨汉生生养有六个孩子,加上三个大人,一家九口,除了地里集体收入,主要靠汉生常年在外给人做木工活养家糊口。现在泽黎来了,家里又添一张嘴,刘杨氏倒不在乎,可儿媳妇的脸就拉下了,明里不敢说,可哪能逃过刘杨氏览过世面、看穿人情炎凉的眼。也是的,这三年日怪了,老天爷不打喷嚏、不撒尿,愣是将土地弄得干花花的,长不成庄稼。虽说东河里有水,可它偏从那沟底流,浇不上沟顶坡上的地呀。家家缺吃少穿的,人们都进山里寻些野菜野草的拿回来吃,实在不易,现在家里再添一口人,他妗子自然不高兴了。可娃是我没妈的外孙子,他爸在外念书,我不养谁养活呢?
凑合着过罢年,汉生要外出做活,刘杨氏对他说:“我说汉生呀,泽黎来了,你家娃又多,我看咱们分开过吧。”
汉生人憨厚,一听不干了:“就你一个老人,分啥呢。泽黎又不是外人,别提这事。”
刘杨氏又说:“汉生,我不是说分家哩。咱这三孔窑住都住不下,娃太挤,老三、老四还要上学,搅合在一起也不是个事。东边不是还有两眼老窑么,咱收拾收拾,我和泽黎搬过去住,你家也能松快些。”
汉生说:“要是这,那也行。”
汉生就迟延了两天外出,给母亲收拾好了近乎废弃的窑洞,帮母亲和泽黎搬了过来。一盘土炕,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刘杨氏出门常带着外孙,逢人问候,便说:“这是我外孙,你看多机灵,长大一定有出息。”泽黎也乖,嘴里“叔叔婶子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很讨人喜欢。
春天罕见地下了一场透雨,村里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都说老天爷开眼了,这下饿不死人了。天晴后,生产队里组织社员春播,种玉米的、栽红薯的,忙活开了。刘杨氏踮着小脚,胳膊上㧟着篮子,也上地去了。泽黎跟着姥姥来到地里,姥姥跟着人家刨坑点种玉米,他在地头玩着土。
田间歇息的时候,刘杨氏腿硬得坐不下,泽黎赶忙过来扶住姥姥坐,等姥姥坐下,他从篮子里抓起一把玉米,对姥姥说:“姥姥你歇着点,我替你种。”说着就学着姥姥的样子往地里埋玉米籽。姥姥赶忙摆手说:“娃呀,你快放下,别浪费了籽儿。”泽黎就把玉米籽儿放进篮子里,蹲在姥姥身边伸出小手给姥姥捶腿。旁边歇息的社员就说:“看这娃多懂事。”
日子一天热起来,麦苗儿长高了,变黄了,眼看着就要开镰了。刘杨氏从儿子的窑里找出了一把镰刀、两条毛裢,拿回了家,自己在一块磨石上磨镰刀,撩一点水,嚓嚓磨几下,再撩一点水,再磨。随后,用拇指放在镰刀刃上横着摸,试试刀刃是否锋利。镰刀磨好了,刘杨氏又找出一根大针,一截棉索,认上针,衬上一块布,将老鼠咬破的毛裢上一个核桃大的洞缝补上。
那天早上,太阳还没露头,生产队的铃声就响了。队长站在老槐树下大声喊道:“上西坡割麦子了!”
刘杨氏赶忙叫醒泽黎:“娃呀快起。姥姥要上地去,你去吗?”
泽黎懵懵懂懂睁开了眼,还没明白咋回事,就说:“去。”揉揉眼窝,一骨碌爬起了被窝。姥姥给他兜里装了一个窝头,拿上镰说:“走,咱上地割麦子去。”泽黎跟着姥姥上地了。
一连半个月,刘杨氏天天干活,泽黎也跟着姥姥天天上地,小脸蛋晒得红里透黑。碾完场,刘杨氏拿着毛裢去分粮食,结果只装了多半毛裢,汉生抗着给他送回了家。
泽黎说:“姥姥,咋才分这么一点呀?”
姥姥说:“我一个人的口粮,只能分六十斤呀。”
泽黎明白了种庄稼不容易,一口饭吃到嘴里更不容易。
七  童蒙初开
暑假的时候,陈惠民回家了。他在古城镇下车,又步行二十里直接去了上庄村。刘杨氏一见女婿来了,高兴地说:“惠民你屋里坐。我去叫泽黎去——这娃又去西边的园子玩耍了。”她踮着小脚快步走出门口,朝着西边喊:“泽黎,你爸爸来了!”
泽黎像条小狗一样出溜窜到了跟前,望着姥姥问:“我爸呢?”
“在窑里。”刘杨氏用嘴巴朝院内努了一下,泽黎又像小鸟一样飞进了窑洞。
“爸爸。”泽黎扑进爸爸怀里。
陈惠民摸着他的头说:“半年不见,又长高了。”
泽黎说:“爸爸,我还给姥姥拾麦子呢!”
“好好。我娃长出息了。”惠民不停地摸着泽黎浓密的头发。
刘杨氏进屋来,对惠民说:“我给你煿油炫(晋南用鏊子烙出的一种薄饼)吃。”
惠民在岳母家小住了三日,闲聊中,刘杨氏劝他说:“惠民呀,银菊走了,你也该再娶一房了。”
惠民说:“再有半年我就毕业了。等那时再说吧。”
刘杨氏叹一口气:“没个人,日子不好过呀。”
陈惠民告别了岳母,又回到古城村。晚上,他去姐姐家里,姐姐问他:“你打算毕业后去哪里?”
惠民说:“我这是当地选送的,还是要回来的。”
姐姐说:“银菊都过世两年了,你也该再找一个了。哎,惠民呀,我倒是给你瞅了个好人家……”
惠民打断她的话说:“等我毕业了再说吧。”
陈惠民搭上车走了。
秋天里,生产队里安排收豆子、割谷子、摘棉花,刘杨氏坚持上地干活。分粮食需要挣工分,挣不下工分就分不下粮食,嘴就要吊起来,哪行呀。刘杨氏干一天活队里给记六分,她没意见,只说咱多出勤就是了,咋着还把两口人养不活?摘棉花队里称斤,泽黎就帮着给姥姥摘,一天下来,姥姥竟顶住了一个好劳力。姥姥对泽黎说:“我算六分工,那四分算我泽黎的。”泽黎嘿嘿笑了。
那天割豆子,姥姥和社员们在地里割豆秧,泽黎在地埝上的草丛里逮蚂蚱。来地里时,他带了一个用麦秆编制的小笼子——那是姥姥给他编的。他就将捉到的蚂蚱放进小笼子里,又见有蛐蛐蹦蹦跳跳的好玩,就又捉蛐蛐,一股脑塞进了笼子。他挑逗着蚂蚱和蛐蛐:“斗,斗,斗!”可两者只瞪起贼眼敌视着对方,却并不动弹,让泽黎很失望。
泽黎在地边上发现了一个洞,他向姥姥喊:“姥姥,这里有个洞,里边有个小老鼠。”
姥姥朝他说:“那是田鼠洞,田鼠不咬人,不用怕。”
泽黎就用小手刨鼠洞,一会竟从里边掏出一把豆子,这次他没敢吭气,将豆子装进了裤兜。收工回家的路上,他悄悄拉了姥姥一下衣襟,姥姥看他,他就拍了拍凸起的裤兜。姥姥会意,给他挤了挤眼,他很乖得不再声张了。
回到家里,姥姥给他拿了一只碗,他将豆子掏出来。姥姥对他说:“集体的粮食咱不能拿,可你是从田鼠洞里掏出来的。田鼠是个坏家伙,专门祸害咱们的粮食,你掏得对。姥姥给你煮豆子吃哦。”泽黎像得到鼓励似的说:“我不拿集体的粮食,专门掏老鼠洞。”他见姥姥捶肩膀,就说:“姥姥你坐下,我给你捶背。”等姥姥坐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他站在背后捶起了背。一边捶,一边又说:“姥姥,等我长大了一定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姥姥花,你就不用再上地干活了。”
刘杨氏熬了一小锅绿豆汤,把豆子给泽黎碗里舀上,自己却喝汤。泽黎见姥姥碗里没几颗豆子,就说:“姥姥你吃豆子呀。”姥姥说:“我年纪大了,牙不好,咬不动。你多吃点吧。”但泽黎没觉得豆子多么硬,倒是姥姥的心比豆子更软。
不知怎的,生产队将自留地又收回去了,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刘杨氏想不通,这资本主义是个啥东西,咋就跑到咱地里去了?这下可好,想种点菜又种不成了。可活人不能拿尿憋死,为了解决吃菜问题,刘杨氏就在窑洞西边的园子里一把火点了荒草,用䦆头一点一点开垦出来,又用耙子梳理了一遍,在上边种上了各种菜,有萝卜、白菜、茄子、辣椒等。由于刘杨氏会管理,加上经常让老二家的孙子过来给打水浇菜,收获的菜自家都吃不了,刘杨氏就把一些菜送给了邻居。泽黎见姥姥把菜送给了别人,就不解地问:“姥姥,我们种的菜,你为啥要送给别人呀?”姥姥说:“我们有能力的时候就要去帮助别人;当我们有困难的时侯,别人也会帮助我们。你长大了,就明白这个理了。”
泽黎说:“嗯。”
中午要炒菜了,可是刘杨氏一翻盐罐子,底儿空了,嘴里说:“没盐了,还得买盐去。”泽黎说:“姥姥,我去买吧。”刘杨氏说:“姥姥没有钱,得用鸡蛋换呢。走,咱去换盐去。”刘杨氏从一个黑罐子里拿出十几颗鸡蛋,用手帕包上,一手提着,一手托着底儿,朝坡上村内的供销分店走去。分店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内,主要销售食盐,煤油、纸张、棉布、糖果等日用品,虽然货物特别便宜,可是老百姓恓惶,大多情况是鸡蛋换盐两头不见钱。不光是换盐,其他东西也大都是用鸡蛋换的。鸡蛋就是咱社员的银钱,母鸡就是咱社员的财神爷。
刘杨氏走进四合院,抬脚迈过供销店的门槛,迎面一个甜甜的声音飞过来:“大娘来啦。想买点啥?”刘杨氏一听就知道是售货员娥儿在和她打招呼。娥儿剪着短发、面容清丽,可讨人喜欢呢。刘杨氏一边将手帕裹着的鸡蛋往柜台上放,一边说:“给我换八个鸡蛋的盐,再给我外孙换两个鸡蛋的糖块。”娥儿说:“好来。”伸手摸了一把泽黎正往里探看的小脸,说,“乖。”泽黎晃了一下头,算是应答了夸奖。娥儿称好盐,倒进手帕里,系好,又抓了一把糖块往柜台上一撒,刚好十个,就说:“大娘走好哦。”刘杨氏将糖块装进泽黎的衣兜,提起盐说:“娥儿我走了。”
出了四合院的大门,泽黎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踮起脚伸着小手要往姥姥嘴里送,说:“姥姥吃块糖。”
姥姥说:“我吃了糖牙疼。你吃吧。”泽黎不知姥姥是在哄骗他,将糖块放进了自己嘴里,砸巴着,他觉得,这就是他最甜蜜的享受。
八  爸爸“嫁人”
陈惠民从师范毕业了,年底回到了家里。他刚把炉火生着,姐姐陈秀英就来了。见惠民家里冷锅冷灶的,就说:“去我家吃饭。有事给你说。”惠民说:“啥事?”他姐说:“去了再说。走。”
原来是姐姐要给他提亲。
惠民吃着饭,就听姐姐说:“是这,你先前在学校念书,一个人还说得过去;可这过年就要上班了,没个人咋生活呀。”姐姐看了惠民一眼,继续说,“姐姐托人给你找了个对象,那对象就是原来西关村的老王家,以前在咱这古城街上开过布匹店。老王家土改前是个富裕人家,因他死的早,家里孤儿寡母的,土改时就定了个上中农成分,现在住的还是人家那个四合院,谁家能比得上呀。他家里有三个女儿,现在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了,剩下个三女儿人家要招赘养老——我就想,你结过婚,又有一个娃,这事能成的话,倒也省事。”
惠民将筷子停在了碗上,看着姐姐说:“以后再说吧。”
姐姐立马翻了脸:“你这马上就要上班了,还啥以后再说。榆木疙瘩。”
惠民说:“那我考虑考虑吧。主要是泽黎咋办?”
姐姐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有啥考虑的。我给王家说过这个事。三姑娘倒是没啥意见,只是她妈——那个老封建说,我女儿还是黄花大姑娘呢,总不能刚结婚就带着娃吧。我看这事还能商量,要不你先过去,以后日子长了,再把娃接过去嘛。”
惠民吃完了饭,姐姐把碗往灶台上一放,接着说:“老话说,六腊月不定亲。我看不如你先见一下人家姑娘,等过了年咱就定亲。”
惠民说:“唔。”
陈秀英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很快,那一丝笑变成了一句硬朗的话:“你甭管了,包在姐姐身上了。”
腊月十九那天上午,冬日怯怯地将阳光播洒在古城的街巷,在建筑物的缝隙间弄出了一些斑驳。陈秀英领着王家的三姑娘石榴踏着这斑驳的影子,回到了自己家里。家中她早已安排了弟弟陈惠民在等待着。见姐姐领着一个姑娘进来了,陈惠民猜到是给自己介绍的“对象”,便站起身说:“你好。”那叫石榴的姑娘也大方地回了声:“你好。”陈秀英就说:“石榴,你坐吧。这就是我弟弟,师范毕业过年就要上班了。”石榴坐在炕头,陈秀英又转过身对惠民说:“这是石榴,王家的三姑娘,聪明伶俐的,干啥都行。”然后,她又偏转身子,像是对两个人说:“这不新社会了么,你们自己谈吧,我就不瞎掺和了。”说完,她将屋门闭上,走了。
陈惠民有点紧张,两手摩挲着,不知该说啥,时不时看石榴一眼,等待着对方发话。石榴梳着两条大辫子,穿一件白蓝相间的花格格洋布棉袄,领口上翻出了白色的衬衫领,下穿一条蓝色棉裤,裤脚刚好放在方口布鞋上。见惠民不说话,她就先发话了:“惠民哥,我听说了你家的情况,我也羡慕你们文化人。只是……我是农村的,和土疙瘩打交道,没啥出息,怕配不上你……”她扔下了一句试探性的话,用眼角的余光偷觑着惠民。
陈惠民见人家这样说,立马有了话:“没这意思。我也是农村出来的,都一样。只是我这工作不知咋安排呢,等过了年咱再说。”
石榴说:“行吧,就随你。”
两人又坐了一会,石榴见惠民也没啥话,就说:“那我先回了。”
陈惠民说:“噢。那我送送你。”说着往起站。
石榴说:“你别动,我走就是了。”
但惠民还是随着她出了屋门。石榴一拉院门,门哗啦了一声却没有开。陈惠民走近往外一看,原来是姐姐从外面锁上了……
不就是见个面么,咋还锁上啦?
上庄村在旱垣上,常年缺水。饮用水要到深沟一条小河里去挑,往返足有五里路。刘杨氏家吃水平时靠老二家的两个孩子给抬水,可今年大孩子去了古城读初中,剩下一个也没法抬了。刘杨氏瞅瞅水瓮里快没水了,叹一声气。小泽黎也过来趴在水瓮上瞅,瞅过就说:“姥姥,没水了,我给你抬去吧。”刘杨氏摸摸泽黎的头,又叹一口气,说:“我娃抬不动。”泽黎说:“哥哥能抬动,我也能。”说着就到院子里拿木水桶。刘杨氏跟到院里,见泽黎㧟起了水桶,就说:“泽泽你把桶给姥姥,你去拿棒,咱娘俩抬水去。”泽黎将桶递给姥姥,到墙根拿起一根足有六尺长的木棒扛在肩上。娘俩走到村东,沿着一条崎岖的坡陡一摇一晃下了深沟。走到小河边,泽黎头上已经冒汗了。他蹲在岸边,伸出小手去撩水,姥姥说他:“我娃快起来。水还凉呢。”泽黎说:“不凉。”说着用两手掬起了一捧水用嘴吸,水滴从他的指缝间沥沥拉拉掉落地上。随后,他张开小嘴长长呼了一口气。
刘杨氏灌了多半桶水,穿起木棒,给泽黎留出了四尺长的空间,说:“你在前面抬。”泽黎就弯腰将木棒放在肩上走开了。刘杨氏右胳膊弯抬着,左手扶着水桶,慢慢地朝坡上走去。走了一截,刘杨氏见泽黎累了,就说:“放下歇歇吧。”娘俩就坐在沟边歇息。泽黎手不闲,见沟边长出了嫩草,顺手拽下一根放进嘴里嚼。歇了一会,他们又抬起走,一路歇了三次才把多半桶水抬回家里。
刘杨氏把水倒进水瓮,问泽黎说:“泽泽呀,你还能抬动吗?”
泽泽说:“那就再抬一桶吧。”说着拿起木棒就走。刚出门口,泽黎看见爸爸推着车子来了,高兴地喊道,“爸爸。”陈惠民说:“哎呀,泽黎能抬水了呀。”
刘杨氏见惠民来了,就放下水桶把女婿往院里让。惠民扎好车子,就说:“妈,我先给你担水去。”说着,拿过扁担,挑起一对水桶出了院子。泽黎跟在后边,大声说:“爸爸,我也去。”跟着走了。
挑过水,陈惠民坐在窑洞里,对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泽黎说:“我跟姥姥说个事,你出去玩吧。”
泽黎有点不情愿、却又懂事地嗯了一声,出去了。
陈惠民给岳母讲了他结婚的事,重点说了泽黎的归属问题。他说:“石榴倒是没啥意见,可是他妈坚持要等我们生下孩子后才让把泽黎接回去。我不能跟长辈去争吵,看来还得让妈妈您费心了。”
刘杨氏把手一摆说:“她不让去算了。我还舍不得呢。你看,娃都能给我抬水了,多好。”
他们在窑里说话,却不知窑洞外的窗户下有一双小耳朵在听呢。那飞出来的一句句话,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幼小的心灵上。他不能弄懂哪些话的全部含义,但他按照自己的理解,那就是爸爸不要自己了!泪水从他清澈的眼底夺眶而出,他不能自已,推开门跑到爸爸面前,双腿噗通跪了下来:“爸爸,你不要我了吗?是我不好吗?我以后会听你话,你不能不要我呀……”
惠民讶然地看着泽黎,一时手足无措。刘杨氏赶紧从炕沿上下来,将泽黎往起抱,嘴里就哄着说:“我娃不哭。你爸不是不要你,是你爸有事,随后就带你去。我娃不哭哦……”
惠民从岳母手中接过泽黎,眼中泪水打转,他咬住嘴唇,硬生生将泪水往回憋。他说:“泽黎是个好孩子。先跟姥姥住着,等爸爸把事情办妥了,就接你回去。”
泽黎趴伏在爸爸胸前,还在不停地哭。他知道妈妈没了,不能再失去爸爸,他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缺失父母的巨大空洞。但是爸爸走后,这个空洞无可挽回地形成了。
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姥姥领着他给别人家织布,他在胡同口玩耍。过了一会儿,一声雷吼在天空炸响,刘杨氏警觉地往屋外看,天上已经飘下雨点。哎呀,我娃呢!她盘腿下了织布机,给主家说:“我回呀。”一摇一摇就往外走。主家媳妇拿了个布单子撵出来说:“婶子,给你披上这个。”
刘杨氏出到胡同口,不见泽黎,心中有些发毛,急忙往家里赶,在一个岔路口碰见老二家的孩子根民,就问:“根民,你见泽泽了吗?”根民往村西路口一指说:“我见他去那了。”刘杨氏跺着小脚赶紧往村口跑。
一道电闪,接着又是一声滚雷,咔嚓之后,雨点如箭杆一样窜下来。刘杨氏还没到村口,就看见泽黎站在那颗槐树下朝路上张望。她大声叫喊:“泽泽,泽泽!”泽黎朝她看过来,她说:“下雨了,快回家!”泽黎似乎并不着急,又朝通往古城村的路口望了望,才向她走来。刘杨氏赶前一步,用布单子在泽黎脸上擦了一把雨水,又给他披在了身上。娘俩相互搀扶着往回走。
刘杨氏说:“下雨了,咋不知道回家呀。”
泽黎说:“我想我爸。他咋不来看我了?”
刘杨氏一时语塞,走了几步,看见雨水将布单子湿透了,又浸在泽黎的身上,便说:“你看这雨下得。”
泽黎说:“姥姥,天上咋有水呢?”
刘杨氏说:“天上有龙王。龙王打个喷嚏,就下雨了。”
泽黎疑惑地看了姥姥一眼,鼻子一翘,阿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回到窑里,刘杨氏揭下单子,两手握住在门口拧干了水,搭在屋里一条绳上,又从绳上扯下布手巾,给泽黎擦头、擦脸、擦脖子、擦手,解开扣子,脱下湿衣服放在一个板凳上。泽黎浑身缩做一团,瑟瑟发抖,阿嚏,又是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喷嚏。刘杨氏觉得娃要感冒了,赶紧从炕上拉开被子,说:“快钻进去。”泽黎上炕钻进了被窝,嘴里说:“姥姥,我冷,我饿。”
刘杨氏伸手摸泽黎的额头,那娇嫩的额头已经如鏊子一样滚烫了。缺医少药的这可咋整?刘杨氏两手在胸前甩了甩,想说给娃熬一碗酸汤吧,又没有醋,情急之下,就说,我给娃做浆水面吃。她往浆水里切了些蒜瓣和姜片,想着泽黎吃了一发汗就好了,可是,等面下好了,泽黎却睡着了。天黑了,刘杨氏吃了一碗饭,脱了衣服,抱着泽黎睡了。半夜里,泽黎的小手抓着姥姥干瘪的奶头,嘴里嘟囔着:“妈妈,爸爸不要我了,你别离开我呀!”刘杨氏摸着孩子的脸蛋,心酸地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石榴生下一个胖小子,给王家延续了香火,脸上已有了些许赘肉的王妈见人就眉开眼笑,夸她的孙子白胖四海,人见人爱。
陈惠民也高兴,可高兴之余一丝隐忧袭上心头:王妈曾答应石榴生下孩子让接泽黎过来的,现在生下了,她会不会变卦?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可咱这上门女婿不是正门柱,心底不硬气,还得求人家。王妈是当家的,虽不识字,却经见的多了,再加上天生要强的性子,对错都是她说了算。惠民虽说是五尺男儿,可到王妈跟前总有种“秀才遇到兵”的难堪。马上就要给孩子闹满月了,等闹过了,不如让石榴给她妈做工作吧。
可是过了满月,惠民还是张不开口,这比让学生考满分还难。想着那件有点心酸、有点心悬、有点干涩的事,就想着等过了百日再说吧。按农村说法,坐月子的女人过了百日就能下炕干活、百事无碍了。而王妈以前也说过,等咱家里生下了孩子,再说接泽黎。
那个周末的晚上,他睡下后对石榴说:“娃过百天了,你干啥也无妨了。我想着把泽黎接过来。他姥姥年纪大了,带个娃也不容易……”
石榴打断他话说:“我倒没啥。这事你给咱妈说吧。她不反对,你就接回来。”
惠民皱了一下眉头,问:“给咱妈是你说,还是我说?”
石榴说:“你那边的事还是你说的好。不然,她会觉得生分。”
惠民想了一下说:“倒也是。那就我说吧。”
第二天早上,惠民过到东间,见王妈正盘腿坐在炕头从一个包袱里给喜财翻找夏天的衣裤,就坐到对面椅子上,看着王妈的脸色说:“妈,我给你商量个事。”
王妈瞅了他一眼,手还在翻衣服:“你说。”
惠民说:“妈,我是想把泽黎接过来,你看……”
王妈停下了手,转过脸看惠民:“你想把那个娃接过来?”
惠民紧张地说:“是。”
王妈仰脸看着天花板,长出了一口气:“你平时不在家,娃过来能行么?”
惠民说:“慢慢适应就好了。”
王妈不冷不热地说:“那你想接就接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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