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春耕往事
春耕往事
父亲的那一吼,使我猛然醒悟,要与牛为善,牛是有灵性的。人牛配合默契,犁田效率才高,如果动辄乱打,弄得牛哞哞直叫,人和牛都处在不快乐之中,犁过的田地就会深一脚浅一脚,左扭右歪 绘图 江竹铭
陈连清
旧时的农耕生活,是多彩的、热闹的、令人向往的。
1973年初春,我高中毕业至次年秋季回校任教期间,在温岭莞渭陈六队参加劳动。那时的春耕生产,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大伯
清明将至,各队都开始育秧,拉开春耕大幕。
我的大伯陈兴龙,是农活的老把式。这时,他把稻种从囥床里搬到队屋,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圆稻桶里,再将清水灌入。浸泡的时间要3天3夜,让颗颗种子喝足吃饱。第四天捞出晒晾干,第五六天用温水浇淋,再过一日就会冒出谷芽来。
稻种都苏醒过来了,把脑袋忸怩地探出,白白的、嫩嫩的。这段时间,大伯一直守着这些小生命,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社员们也轮流值夜。
“惊蛰未到先响雷,四十八日门不开”,说的是,早春响雷,以后的日子将会春雨绵绵。一次,我和大伯一起值夜,五更时分,雷鸣电闪。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如电焊时迸发出的强光,紧接着一声巨响,从头顶上炸将下来,地动山摇。我十分害怕,顿觉肯定炸着哪里。大伯却十分从容,对我说:“惊蛰闻雷米似泥啊。”次日得知,离我们不足200米的一户人家,屋顶被雷劈成两爿!
大伯是队长,他经常悄悄地躲进队屋,逐一检查水车犁耙是否完好,该修的就张罗着修。他还得带着一两个人去二三十里外的山区租牛,论好租价,耕田开始就命人牵到队里。农资也是必备的,他带两三人摇着小船去供销社将应备的都备齐。大家说,队里有大伯在调度,年年备耕工作都有条不紊。
大伯有胃病,经常胸口疼,靠吃带碱性的药粉中和胃酸。在育秧现场,在修整农具时,在筹备物资途中,胃疼一发作,就抱着肚子,服了药,等片刻稍好些,他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春耕备耕是如此,夏收夏种、秋收冬种也是如此,年复一年。
后来,也就是这个病延展,夺走他的生命。他的一生,未曾过过一天好日子,活得像一头老黄牛。大伯在病痛的折磨中走了,队里的人都去送行,一路清香萦绕,素烛白帷。
犁田
那时耕田用牛拉犁,也叫犁田。
犁田时,农夫将牛轭套于牛肩上,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拿着鞭子,驱赶着牛往前走。启犁时,尖尖的犁头戳着泥土,犁头过处,一坨坨泥巴就翻过身来,黝黑的,锃亮的,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从这头到那头,快到田坎时,将牛“嗬牢”,拉紧缰绳,手挈犁把,迅速转过身来,开始相反方向的耕作。如此一来一往,循环往复,偌大的田园,不到半天,就翻了个底朝天。
接着是灌水,河水哗哗流进田里,农田变得明晃晃,白茫茫。被粉碎的草压在底下,经四五天便开始腐烂,还要进行第二次耕田作业。
我学犁田时,开始使劲捏住把手,神经绷紧,不一会儿手心磨起泡来,鼓鼓的,亮亮的,再捏把手时,泡就破了,锥心的痛。后来我琢磨,这同用橹摇船是一样的,不可死捏,要顺势用力。这样,手就不会起泡而能持久了。
一次,我在扶犁时,将犁头插太深,牛走不动了,喘着粗气,怒目圆睁。我一看停了,就一边扬鞭狠抽牛身,一边乱吆喝。这时,父亲在我身后大吼一声:“赶快把扶把压下去!”话音未落,他已帮我将把手重重压了下去,避免了事故的发生。
之后,我着重掌握动态中的平衡,让犁头始终处于与沟的深度一样。手压重了,犁头就会吃空;压轻了,犁头就吃土过深,犁就会损坏。渐渐地,掌握了要领,就能得心应手。我有力地扶着犁,手执鞭子在空中炸响,“驾、驾”有节奏地赶牛犁地,人牛都在轻松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停歇时,回首望去,黑土排成一行行,似波浪翻滚,蔚为壮观。在这片天地里,我仿佛是指挥家,启泥的嗤嗤声、赶牛的吆喝声、流水的哗哗声、人们的嘻笑声,汇成了田园春的序曲;我仿佛是书法家,犁为笔,大地为纸,笔走龙蛇,书写着对一个丰年的期望;我仿佛是画家,农田由青泛黄,村庄、田野、草木浑然一体,是一幅或宁静清丽或烟雨濛濛的水墨画图。
父亲的那一吼,使我猛然醒悟,要与牛为善,牛是有灵性的。人牛配合默契,犁田效率才高,如果动辄乱打,弄得牛哞哞直叫,人和牛都处在不快乐之中,犁过的田地就会深一脚浅一脚,左扭右歪。这以后,再犁田,我的鞭子只在空中舞,尽量不落到牛身上。耕一会,就把牛轭卸下来,让牛儿吃点草、喝些水,看到牛肩上磨破了,细心地给它敷上草药。我把牛看成自己的朋友,有时候它主动挪到我跟前,让我很是感动。我常常想起宋朝李纲的《病牛》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待牛最好的当然是牛主人了。队里的两三头牛是从附近山区养牛户租的,隔三岔五,主人会来看自己的牛。有一回,歇息的时候,主人一把抓住牛笼头绳,把准备好的鸡蛋汁拌黄酒用竹筒往牛嘴里倒,说是给牛进补。我站在一旁想,牛是食草动物,这样给牛进补合适吗?
插秧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春夜五更,我提起小凳和稻草把,踏着星星,急匆匆地汇入拔秧的人流。
秧田里,大家围坐一起,咳嗽声、击水声、窃窃私语声,打破了田间的静谧。拔秧需要两只手的前三个指头同时在根部挖,相向兜合,然后使劲在水中抖动,洗净秧苗根部的泥土,再用稻草系住,就是一把秧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人们纷纷回家去吃早饭,吃罢早饭,肩挑背扛把秧苗运抵大田。
经过深耕的水田,白茫茫一片,青秧均匀地点缀其上,像一只只牛蛙蛰伏,整片水田顷刻充满生机。
插秧,先是两个人在田埂两端拉上秧绳,用“丈竿”量出一个单位,将绳拴住。接着,人们争相跳下田,站于两绳之间,两脚之间插3株,左右两边各3株。第二行要保持行距5厘米左右。一二行插好后,双脚要有节奏地向正后方退去,人在一步步倒退,秧苗在一行行伸展,直到插遍整丘水田。
传说唐末至五代后梁时,有一个布袋和尚,人称弥勒菩萨化身,时常背着袋子行走在民间行慈化世。有一次插秧,心有所感,写下《插秧歌》,成了千古绝唱:“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插秧看似轻脚轻手,不怎么复杂,可这是最辛劳的农活之一。劳作中,人们要整日弯着腰,手臂腰腿不断重复一个动作,一天下来,腰疼背胀、精疲力尽。但无奈第二天又要下田,那时春耕插秧要十来天!水田里有蚂蟥,我常被叮咬。曾有知青下田,看到蚂蟥爬到脚上,又不敢抓,乱蹿乱蹬,发出凄惨的叫声。
记得初学插秧,总是分秧不匀,插得深浅不一,横不成行竖不成列,有时秧苗插到脚窟里,会浮起来。一天春雨沥沥,我身着蓑衣在二十七亩渚插秧。忙了好久很疲倦了,蓑衣浸水更加重了,插的秧也倒七歪八了。突然大伯从我身后闪出来,厉声喝道:“你怎么插的!没有捏住根,是拦腰插下去的?赶快收起来,重新插!”我满脸通红。后来,我认真学,有了长进,很快成为队里的插秧能手。
那个春天,六队的农田,后泾岸、龙口舌、水口、长浃里、莞路旁和各个渭渚,渐次换上了新装。我和队里人一起,把酸痛、疲劳和艰辛踩在脚下,把秧苗、绿色和希望插满田野。
旧时的耕田十分辛苦,置身其中会手足起泡、腰痛背胀、劳累乏力,但在春耕里摸爬滚打了一番后,我收获了新的希望。直到如今,每当我回望漫漫来时路,依旧能看到田野里那一片片紫云英开出的小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