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文/赵崇云图:《信赖——杜十娘为何要沉百宝箱?》
信赖 ——杜十娘为何要沉百宝箱?
作者:老赵(原创作品)
插图:赵崇云(原创作品)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子的时候,一定是感觉着了绝望,否则不会去把百宝箱沉掉,更不会在箱子沉掉之后,把自己也给沉掉了。
由此说杜十娘深爱李甲,大概是没错的,否则人家也不必用自己的毕生财富与自己的生命去怄气去赌气。
从李甲男方角度看,他是先吓了一跳,出了一条人命,再看见以前的对象原来竟然是个富婆,所以顿时懊悔起来。
可是此案的疑点也由此产生,杜十娘既然这么爱李郎,为何要隐瞒这么一笔巨大的私人财产呢?理由固然很多,不外是:杜十娘对李郎不够放心,所谓的不够放心,却没有其他的具体理由,因为当初李甲表现中规中矩,没有把柄可抓。这个也是杜十娘还愿意继续考验下去的前提,否则“行迹”败露得早的话,杜十娘早就可全身而退,情感不必陷入这么深,至于身子陷入的问题,在杜十娘方面还容易得到解脱。
而杜十娘决定与李郎托付情感,则说明李甲的早期表现是合格的,否则杜十娘的智商或行为逻辑就存在问题。
那么既然开始的时候李甲情感戏表现合格,那么为什么杜十娘要隐瞒着万贯家产,不给予对象以全面的信赖呢?说穿了,是怕,怕对方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既然杜十娘已经委身于李甲,而为了李甲,自己也已经做出了脱离青楼的重大人生决策,那么为什么还不信任李甲呢?看来,这个层面上的怕,这个层面上的不信任,不是因为李甲这个个人,只能解读为杜十娘不信任任何人。
这个自然容易用她的职业后遗症来解释,她既然天天看的是假的,那么其实她也根本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因为所有的假的扮演,都是以真的名义而行,一个人,在青楼里没有对女生承担责任,人们不会怪罪他。按照正常的约定俗成,杜十娘也不必往心里去。
可是,杜十娘不甘于自己的未来地位,她要争取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她一直就在留意一个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的出现,因为如果她已经心如死灰,就会对年轻小白脸的山盟海誓嗤之以鼻,或索性反过来采取更实用主义的态度把他包起来加以消费。那么就没有以后那么大的人命祸事,可见杜十娘是很理想主义的;
而作为风月场中人,竟然去相信一个赶考秀才的火线表白,可见杜十娘的人心底料是极端善良与利他的,作为知名青楼女子,她不是没有经验与戒心(也许缺乏教训),她完全可以利用男人对她的贪图与热心,老辣地督促对方为她营造更为妥帖安全的前提(房子、婚约或两头大的物质基础与家庭承认),而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安全,她不可能没有这样设想过,不过看来她可以不屑。
尤其在对方也差不多是赤贫的情况下,她似乎在这里更感觉到,这样反而孕育了一种平等生活的可能,而不是遇见一个十分富有的大亨,而自己把自己完全物质化的要价出售。那种感觉很不好,而且此前显然并不缺乏这种交易的召唤的可能。
因为杜十娘不甘心自己成为商品,所以她不愿意使用贩售的手段。正因为李甲不如意的不富裕的现状,才使得一场真正的没有外在条件与包袱的情感,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逼真。所以杜十娘就敢于豁了出去。既然是理想主义的、善良的利他的,而且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却不对对方采取彻底信任,不能不说杜十娘性格中蕴涵了十足悲剧的种子。
在杜十娘这方面,是这样设计未来与李郎的明媚前程的,如果两个都没钱,那么不管家里答应与否(世俗压力),他们都会自取灭亡。
回头来说,家庭答不答应,说到底其实是李甲坚不坚持,家庭方面想也别想肯定是拼死反对的,关键在于家庭与李甲这个宝贝孩子的博弈中李甲破釜沉舟的玩命程度如何。
设想杜十娘应该问过李郎:“你妈妈爸爸会接纳我吗?他们不接纳我你怎么办?”李甲想必也交过答卷,而这个答卷让杜十娘满意(因为她后来拔营跟着情郎回家去了),则说明李甲在口头上已经做过满意的交代。这是基本的推测。
既然家庭答不答应,其实是李甲坚不坚持,那么如果家庭在宝贝儿子的野兽式闹腾中被迫答应(这个应是杜十娘最乐于看见的一幕,这个是赌李甲在家庭中的决定性地位),那么没钱的话,也不免日后窘迫而遭受白眼;如果家庭最后不答应,那么李甲如果坚守情感承诺,那就变成两人在外惨苦流浪,也终究并非所愿。最多在贫病交迫下,以一个患上肺痨,一个卖字度余生的代价,孕育出另一个《石头记》,放弃此生,赢得不朽,那还得看两人是否志向在此,还有,要命的是李郎的短板才情。
所以,没钱肯定是没有前途的。是很惨的。这个已经被男女双方所洞悉,也许双方也不免真切真诚地交流研讨过。
那么,事实又是如何呢?
事实是,他们的选择,根本不用发愁,因为他们不缺钱,因为杜十娘为了这一天,在认识李甲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有计划的积蓄工程,凭借着自己的姿色与声望,她已经积累了号称百宝箱的不小的一笔细软财富。所以她心里暗暗踏实,怕什么,我们的小日子有得过呢。于是她神采飞扬地跟着情郎踏上了坦途。问题是,婚姻合伙人李郎对此乐观的前提全然不知。
问题是,另一半李郎的感觉恰恰相反。
因为他还停留在没钱的日子怎么过的颓废旅途上,从他的角度,科举没考上,所以与家庭的谈判砝码几乎荡然无存,家庭对此事肯定是坚决反对,并会把他没考取功名的原因归咎于这个不祥的女人;
而为了讨好杜十娘,把小康之家提供的活动经费挥霍殆尽,为了死撑面子,还不敢跟女朋友说,最要命的,在家庭的反对气氛中,由于经济来源的被封锁,李甲几乎没有生活来源与生存技能。
当炽热的情感沸点一过,对现实生计的忧虑自然就兜头袭来。这种现实生计的忧虑日日撕割,日久成患。李甲逐步开始撤退,也就是,变心了。
一个手里拿着王牌,所以美美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个手中无牌可打,面临绝地,所以暗暗地回转了身子开始往回跑而远离理想。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作为本案律师,我可以责怪李甲的不坚守情感承诺,责怪他没有象读者预期的那样,成为一个超越物质利益、超越生存考量的一个情感英雄,宁可饿死也要与相爱的女子厮守,但是这个恐怕不大现实,原因么,先哲已经用诸如《伤逝》等小说生动地说明过了。
那么反过来,如果杜十娘自己不名一文,而又知道李甲也已经身无分文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估计她的决定,就是暂缓嫁娶,在这种险恶的情态下,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合理的,也是大家可以谅解的,那为什么李甲在这种险恶的情态下做出逃跑的决定就值得谴责呢!
李甲的被谴责,不在于情感上的逃避,而在于他把女朋友作价让给了一个富商。使得我们对李甲从开始到后来的所有动机举措抱以恶意的揣测。应当。各位善心的叔叔婆婆也完全可以长舒一口气说:幸亏杜十娘没有跟这个狼子野心的禽兽结婚,以至于仿佛杜十娘死了都比跟这个负心人过更幸福。
这个我们暂先不管,李甲确实是有问题的,竟然能把发生了情感的对方,又浑若无事地买卖,这个是十分可鄙的。
但是杜十娘的悲剧不在于找到了李甲这么一个无耻的负心贼,而在于哪怕她找到了一个在自己处境险恶的情况下不忍卖她的人,由于她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忙乎半天,临了,也多半是悲剧一场。
在杜十娘怀揣着百宝的时候,她忽然拥有了一种可以支配两个天地的优越感,因为她的这种决定性的丰沛资源,可以顿时改变两人的未来前程,关键是,是她,给予这个前途以明媚的色彩,是她,决定着未来。而她不愿意过早地把这个关节告诉对方,在这里,他们根本不平等。
这次,是杜十娘导致了两人实际地位的不平等,导致了男方处于被动、被操纵的地位,而拥有恩施施舍甘露的,是杜十娘,在什么时候给予恩赐,在什么进程中如何给予恩赐,每次给予多少的权利,都在杜十娘之手中操控,按照杜十娘的秉性与做法,哪怕李甲愚忠于她,由于她根深蒂固的对他人的不信任与对自己的保守的利益维护。她永远是防一手地留点余地在手中,所以,在什么时候拨款,拨多少款,都是需要核实、审计、质疑与纪检的。
其实,留有余地的,又岂止是有形的钱财细软呢,其实,背后是留有余地、有限付出的情感与信任;只有全局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才觉得踏实,这一点,未必是职业的产物,而是人格的内因。爱的最大的能力是信任,虽然它薄比蝉翼,脆如衰柳,但是它确实存在。而且是举世难匹的最最稀缺资源。
李甲懊悔的,是不知道杜十娘有这么多钱财,可见是个畜生。而杜十娘呢,找到了幸福的郎君,如果无法改变这种不信任,那么又哪里会有所谓的幸福呢?
有的时候,李甲也会怨恨自己,恨不生在富豪之家,象孙富一样有钱,似乎生活就能美满,一旦有钱,杜十娘的忐忑也许会更深刻;而畜生有了钱,一样是畜生。
同样,李甲也应恨不生在赤贫之家,成为一个农家的憨厚的汉子,那样的话,没有什么心理预期,没有对什么以往小康日子的吮指回顾,没有那么多的社会名望绯闻的忧虑,对于迎接杜十娘,纯粹是白捡便宜,比娶不上老婆强万倍,又美丽、又贤惠,又有财富,才不去担心被她控制呢,你去控好了,我愿意被控!舒服着呢!
你瞧,人家七仙女与董永,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地不平等,不是还美美地活着幸福的日子吗?另一位说了,正是因为人间没有这样的好事情,才杜撰出这种神怪,别忘记,那是传说!
杜十娘决定跟李甲出走之前,必然对情郎持以多方的审视与考验,想必李郎作业合格,才能诱得十娘有此重大决定,把一生托付给这样的小人,可见李甲的确是情场老手,而十娘也眼光实在有限。
2005年4月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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