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中） | 作者 吴静
卿本佳人（中）
作者 吴静
一起上学的时光转瞬即逝，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中专，继续学习。而她，则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通过父亲的运作，成功的上班去了。时代的指挥棒，魔术师一样改造了人们前进的方向。发展才是硬道理被提上日程，贫下中农也不再是被引以为豪写进户口本里的身份。不过，这对于涉世不深的我们来讲，还没有太大意义。我只知道，她上班了，挣钱了，我还在上学。
于是，每到周末，我就会窜到她单位找她玩，有时候她得闲了，也会跑来我家。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从天亮说到天黑，从饭前说到饭后，到该各回各家休息的时候了，谁也不走，不是我睡在她家，就是她睡在我家。我的父母都特别喜欢乖巧有礼貌，又很有文采的她，所以，留宿她或我去她家，父母都百分百赞同。
尽管如此，最自在的状态，还是去她单位找她。没有彼此父母的余光注视，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话更是没个遮掩，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尽情挥洒着十几岁的本色。她工作的单位是招待所，服务员这个职业，不脏不累又能倒班歇几天，拿钱还不少，在当时还是香饽饽的工种之一，所以，我心生羡慕，有这样一个有本事又疼爱自己的父亲，减少多少年的奋斗啊。于是，又觉得，她不仅人漂亮，命也好。
旁观她的命运，就像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河，时而觉得湍急凶险，时而又景色宜人。
虽然感慨她的命变化多端，但这样复杂的问题，懵懂中还是会自动屏蔽，并不会真正记挂在心。倒是民以食为天，让我念念不忘。冬天去单位找她，不仅有快乐的心灵碰撞，还有诱人的美味可享用。
招待所就在城里的主干道上，楼下是长途汽车疾驰而过的大马路，路边摆摊的不多，但常年都有一个卖烤红薯的，尤其是到了冬天，没有电暖气取暖，我们常常坐在二楼的值班室里，一边冻得不停的搓手，一边大声的叽叽喳喳，而楼下香飘百米的烤红薯味道，会随着风向的变化，扑进敞开的二楼值班室，突然闻到烤红薯的香味，会有刹那间的分神。味蕾成功被撩拨，但身无分文，我只能赶紧想点其他的，转移对烤红薯的渴望。她善解人意，又像有心灵感应，拉上我就下楼买红薯。
她特别会挑，一看就经验老到，这个捏捏，那个摸摸，隔着红薯皮，就能找到黄心的红薯。她只挑那种烤的外皮有些流油的，并且流出来的油，凝固成一个个微微焦的黑点子，那是真正烤熟又没烤脓的蜜甜黄心红薯，因为白心的是流不出来油的。往往我也装模作样的去挑，但不是怕烫手不敢用指头肚去捏，就是没她速度快，不一会她就挑好了，囊中羞涩的我，只能默默看着她付钱，连假装抢着付钱都不敢，虽然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想吃的，也就不跟她客气了。
她不是买一个特别大的我们分开吃，就是买上几个小的，各吃各的。大个的红薯，刚刚从炉子里捞出来，烫的拿不住，手皮烫疼了，手心的肉还是冷的。她直接在烫手的温度中，一边忍着烫把它小心的掰开，一边对着掰开的缝隙不断吹着哈气，驱赶红薯心里突然散出的热蒸汽。软乎乎，甜丝丝，热腾腾的烤红薯，驱散了冬天的严寒，也温暖了一颗一穷二白的心。
现在看来，这只是芝麻大的事儿，但在那个年纪里，这是一桩被我深刻而严肃记住的大事。以至于即便几十年过去了，每当看到红薯摊，记忆还是会刹那间，倒回到十几岁那年她给我买烤红薯的场景，又香又甜的画面，整整温暖了几十年。这份情，当时就记在了心里，我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吃着她分享给我的红薯，我们聊的昏天黑地，晚上就睡在空余出来的客房里，一觉到天亮。
少女时期的她，一切都顺风顺水，看上去那么完美。就连她的家，都是我艳羡不已的地方。她家坐落在紧邻学校一个很短的胡同里，这个胡同叫草湖路，路名带着诗意，常常让我想起在水一方，有美清扬兮的意境。
和其他家略显不同的是她家的大门。不是一扇大门，而是两扇门组成的大门，看上去就是一个殷实之家。进了大门，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满园春色关不住，尤其是春天，那绝对是桃李醉春风的画面。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半圆形的月门，有着江南水乡的感觉，格局迥然不同与我们中原的建筑。透过月门往院子里望，院墙上半遮半掩的，爬满了无数的蔷薇。蔷薇是除了冬季不开，其他时间都争奇斗艳的。蔷薇的藤条，高高低低的攀爬在院墙内外，这里是绿叶一片片；那里是粉色、红色、橘色的花朵一蓬蓬；这里大团的花，镶嵌在一抹绿意中；那里星星点点的花，掉进油绿的叶片里。疏密天然，错落有致，特别像美术书里的水粉画，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诗句，美景让人过目不忘，又留恋不已。院墙一角，还有一株腊梅。到了冬天，一缕缕幽香，化解了冬的萧杀。
穿过院堂，才进入她家的房屋。她有专属自己的房间，而且不是那种凑合出来的房间。不知道是她父母给她设计的，还是她自己的想法，房间布局别出心裁，匠心独具的贯穿着，整体的蓝色基调，像蓝色的海洋，一股清流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窗帘。窗户虽然朝北，但因为又高又大，所以光线通透还比较好，关键是窗户竟然还有窗帘。普通人家最多客厅或父母房间有窗帘，而她的闺房，就有自己的窗帘。
那窗帘是蓝色基调的竹子图案，一根根竹干左右逸出，一簇簇竹叶散落其间，看着就想起古人画的水墨竹子。不知道是窗外淡淡光线影射进来的朦朦胧胧，还是窗帘本身浅蓝与深蓝交织的隐隐灼灼，总感觉有不同的光影，射线一样一丝丝一缕缕的穿过布帘的褶皱，迷离又梦幻。氤氲中，仿佛袅袅浸入的，还有文人的风雅和清逸，身在其中，怔怔的看久了，有时光倒流的幻觉。
窗帘的下面，摆放着一张普通的长方形书桌。桌面洁净又很特别。因为桌上平铺了一张与桌面大小一样的透明玻璃，玻璃下面垫着一张蓝色格子桌布，斜斜的光线折射下来，斑斑驳驳，引人遐想。想来，这该是出自她自己的设计，只有拥有诗情画意的心，才能营造出这样的诗情画意。
我自叹不如，也更增添了一份仰慕。曾不止一次的猜想，这样细腻的一颗心，这样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她，未来该拥有怎样美好浪漫的人生？
坐在这宁静的蓝色小屋里，我们像游进海里的鱼，躁动的心得到了平息，驿动的灵魂也有了安放的地方。这里，是可以把父母关在外面，放心大胆保留，最真实青春色彩的一个私密地方。
书桌的正对面，就是她的床。床的上空，是一个淡蓝色的普通蚊帐。她精巧的心思和超越年龄的审美，再次让人叹服。不需要蚊帐的时候，她就把蚊帐四角都收拢在床的正中央，合在一起后轻轻挽个结，自然的悬垂于床的上空，这司空见惯的蚊帐，把床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宫殿，又仿佛是一泓清泉从天而泻，增添了说不出来的美妙。不光是看着赏心悦目，她的床，还整洁到不一般的程度。
那平整度是百分百，洁净程度也是百分百。无论我什么时候突然到来，她的床单仿佛都是刚刚铺上的。我们常常坐在床沿聊天，每次起身离开床的时候，她都会回转身，用双手轻轻的抚平一下刚产生的褶皱，吓得我坐在她的床上，莫名就有一种负疚感，仿佛不小心会弄脏或弄皱了它。不过，她这个细微的动作，也潜移默化了我，让我这个原本不修边幅的人，也开始注重细节了。现在想来，青春期和谁为伴，还是很关键的，毕竟，一旦受其影响，形成某个好的习惯，就会受益一生。正是当初暗中模仿她的一尘不染，才有了后来收拾物品的紧紧有条。
紧邻她的床铺，一头是入户门，一头就是一个当时不多见的高低柜。这样精致的装饰柜，一般人家是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在这里，却是她闺房独享。装饰柜有可推拉的玻璃窗。橱窗里，摆放着我一见倾心的和真哈巴狗一样大的金黄色玩具狗。这样大块头的毛绒玩具，在还背着军绿色书包，书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年代，真稀罕，看上去就像舶来品。毕竟，普通孩子家的玩具，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废物利用改造而成。比如用旧轮胎剪成的皮筋，再不然就是手工缝制的碎布头沙包，或者猪蹄里一个有四面的骨头，凑成四个后的旮旯骰子。像她这样的仿真玩具，那是见也没见过。我只小心的把它抱出来抚摸过一次，它圆溜溜亮晶晶的黑眼晴，乖乖的看着我，我爱不释手的同时，也暗暗羡慕她家境的优渥。
不过，她身上从来没有高人一等的骄横或傲慢，相反，活泼调皮冰雪聪明的是她，温婉可人又多愁善感的，也是她。反衬经常要帮母亲做家务的我，就会顾影自怜的想，她的人生，多么蜜甜啊，未来的大路，一定是个阳光大道！而奢望能拥有她那样的房间，也成了我少女时期的梦想之一。
更多的时间，我们还是在户外玩耍。
田间地头，到处都里留下了我们散步的身影；池塘月下，还有我们理不清的少年维特式烦恼。
没有她的日子就像少了什么，她若几天不来找我，我就急急忙忙去找她，我们常常腻在一起，漫无边际的聊天，有时候笑声如雷震耳欲聋，全不顾周围其他人的存在；有时候私语嘈嘈切切旁人不知所云，我们会心一笑悠然自得；也有时候彼此静默不语，一幅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少年老成模样。
在那个清纯的时光里，我们的欢歌笑语和莫名的惆怅，就是青春的主线，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相依相伴的足迹。县城不大，周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我们在大自然里放松心情，放飞自我，总觉得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心事。
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摘朵蓝色的矢车菊，或黄色的野菊花，拿在鼻子下面嗅一嗅，品味着自然带给我们的心灵密语。有时候，会背靠背的坐在田埂上，默想着各自的心事，静看天色逐渐昏黄。也有时候，我们会边走边吟诵着心里蹦出来的诗词，抒发一下成长的迷茫。天色晚了的时候，就要么一起去她家，要么一起回我家，一起用晚饭，完了再散步，再聊天，说不完的话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稠密。睡觉的时候，还会关紧卧室的门，再絮絮叨叨一会儿，专属我们那个年龄独有的秘密与烦恼，然后才会满足的睡去。
当然，我们也留下了清晰的顽皮天性，还有那个年龄里独有的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