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高卫国:桃李春风一杯酒

朝花夕拾

杯中月影,既照见了知己,又照见了故乡,我们的诸多情感也得以在酒中安放。

桃李春风一杯酒

文 | 高卫国

喝酒有豪饮与浅酌之分。我不喜欢浅酌,那样缺乏丈夫气;我喜欢豪饮,喜欢酒醉八分后的飘然。

某年冬天,天气刚刚转冷,我和几个朋友相约去吃火锅,那晚喝的是烈度高粱酒,不觉间已然醉了。朋友送我回家以后,我又迷迷糊糊地从家里出来,独自在一家店铺门前,曲肱而卧,进入梦乡。正是“天作盖被地当床”,从地上站起身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淮南子·原道训》中的“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不禁一笑。

杜甫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气势壮阔恢弘,手法跌宕错落。饮中八仙歌写了八位善喝酒的名士,其中写李白的那首最为脍炙人口:“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回忆我这些年来的饮酒经历,有趣味的好友也有几个,并非要凑八人之数,实则由杜诗的启发,故约略记之。

新乡,是我工作的第一站,城市小,生活节奏慢而悠闲。人民路有名吃一条街,葛记红焖羊肉、香辣虾、清华楼,味道独绝,是聚饮常造访之地。本地酒桌有规矩“三碗不过岗”,酒店常备的小酒瓯,先干三瓯,酒席才正式开始。三瓯半斤靠上,酒量小者,已趴在桌上。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酒量在一斤左右,常聚饮的有贾恒、冠志、长奇。

贾恒,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同在新乡工作,故常聚在一起饮酒。彼时,贾恒酒量尚不如我,但喝酒豪迈,喜猜拳,拇指酣战,豪兴足以慰怀。喝到兴致处即品评文章优劣,那时我们刚刚毕业都属文学青年,饭桌上曾旁若无人地谈论《红楼梦》的写人艺术,讲到精彩处常常手舞足蹈,自带一种文士的狂狷,惹得邻桌的顾客频频驻目相看,不知不觉也都有了醉意。我便送他回家,他夫人小牛在河师大执教,也是我们同学,因这层关系,常常当着我的面嗔骂:“你俩喝酒,也能喝成这熊样,真没出息!”

冠志,封丘人,在新乡流传“原、津、封”的人都能喝善饮。原,原阳,一个盛产优质大米的地方;津,延津,作家刘震云的故乡;封,封丘,高适曾在这里做过封丘尉。冠志只喝白酒,不喜欢啤酒,那时我未成家,常去他家住,他喊上内弟,我们三人就在他家的茶几旁对饮,往往一抬眼已经半夜。去年他来郑州时,住在我家,头天晚上在林记盆景鱼我俩喝到酒店打烊。第二天中午,我腹内的酒还在翻腾,提议喝啤酒,他魔术般地从腋下抽出一矿泉水瓶说:“来满上,尝尝这个。”细闻飘着酒香,我很诧异说:“你来郑州居然还带一瓶酒?”他说:“非也,刚才在街上你走前面,我看见一家卖高粱酒的,拐进去灌了一瓶。”他喜酒如此,真有魏晋名士之遗风。

长奇,足球专业的体育教师,善饮。常常是第一个酒局不能尽兴,我们晃晃悠悠地从酒店出来,再随便寻一个地摊儿,继续喝,这时菜肴并不讲究。当时我在工作之余忙着考研,许多人并不看好,他却常在喝酒时鼓励我说:“人生应有高远的追求。”我连续考了两年都失败了,心情沮丧并有倦怠之意。在我迷茫懈怠时,他常常约我喝酒并鼓励我再考一次,在他的鼓励下我又备战一年并取得成功。如今我在绿城,他已升迁,常说有事言一声,酒风与侠风并存。

去西安读研时,我师弟景涛不善饮但常常作陪,对门的东北兄弟吉清爱喝,口头禅就是:“舍命陪君子,来高大哥,我陪你一醉方休。”因为我是工作了四年又去读研的,年龄上长他们几岁,故以哥哥相称。吉清,也喜欢豪饮,兴起时,常常给我们普及哲学,有时讲《新唐书》《旧唐书》中的典故,妙语连珠,出语犀利。我们硕士毕业时,他跟随我导师傅绍良教授读了博士。

常一起聚饮的还有两个老乡,听松和宋铮。听松饮酒脸红,往往一杯酒下肚,面色酡红。他攻读的方向是现当代文学,偶尔也创作诗歌,所写诗歌颇有味道:红灯笼还在四处游荡/一声鸡鸣就点亮了荒野/空旷的天空,没有蓝月亮/它在墨的云层后面/偷偷卸下金色的妆/十月的季节本应思绪汪洋/却蜷缩成一次障碍/一种寂寂的生存状态/至此,无需仰望也不必想象/因为,这里的晚空/早已不再有月光。

宋铮,身材魁梧,酒量惊人。当时,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这些同学中间,我喝酒不怕别人,唯憷宋铮。他经常为大家提供珍藏多年的老酒,有一种老酒名字叫做姚花春,市面已停售多年,他不远千里,从家带到学校,现在想来这份情谊不忍相忘。

毕业后,我来郑州工作,成家立业,喝酒的场次和朋友自然也多了起来。常聚在一起的有强哥、老翟、元明、老赵和老岳。

强哥,虽执掌一校教务,然并不热衷仕途,不失名士风范。他是土生土长的郑州人,为人豪爽大方,常常抢着买单,并说:“拆迁过度费就够咱们喝酒了。你们几个从农村刚到城市,生活不易,省着点儿。”喝酒又有豪杰之气,端起一瓯,一饮而尽:“我先干,你们随意。”带有古老中原大地的朴实厚重。

老翟,性格耿直又有情怀,对花草、盆景、书法都有自己的研究。他不善饮酒,不夸张地说,一杯啤酒也足以让他头晕半天。老翟虽不善饮,却常常给弟兄们提供酒,他有一个内兄家有酒厂,所以老翟家里白酒、黄酒存货颇多,他自己不喝,于是经常请弟兄们喝酒。老翟,南阳唐河人,哲学家冯友兰的老乡。唐河盛产一种黄酒,这种南阳黄酒口感极佳,入口绵软味道醇厚,我第一次喝黄酒不晓得它的劲道,用喝茶的大杯连干三杯,把自己放倒在老翟家里的沙发上。

元明,成吉思汗的后裔,喜喝猛酒,二两的大杯能一口倾杯。为人忠厚,平时不善言辞,酒至半酣常出惊人之语:“文学与史学是人文学科的两大支柱,说到底,二者都是人学,关乎着人类的精神生命和灵魂素质,能让我们的生命延展出更丰富多样的意义。”对文学与史学的把握深刻而有洞见。他酷爱书,家有藏书五六千册,常引以为豪。有时,饮至中场面色不改,略带笑意对我说:“咱们单位若论藏书的多寡,我排第一,你排第二。”这句话虽有名士的狂狷之气,却也是实情。毕竟,烟火俗世里真正爱书的人不多。

某年,因皮肤过敏,医生嘱咐我戒酒一些时日。正在戒酒吃药的日子,老赵和老岳约着喝酒,他二人喝啤酒我喝雪碧,我硬是把五升的雪碧灌进了肚中,结果喝酒的无碍,我喝雪碧却胀得难受。后来干脆将医生的嘱咐丢到一边,酒照喝不误。当我又去拿药时,医生诧异地说:“按道理你该痊愈了,怎么又来了?”我以实情相告,医生开玩笑地说:“今天又给你开了两副药,再喝酒时,菜就不必点了,就着这汤药下酒,岂不更好!”

有一年暑假,去杭州拜谒灵隐寺,深山古寺,云烟万状,远眺对面的飞来峰林木耸翠。当天晚上,蘸着杭州的月色,我和老赵、老岳、阿辉把四大瓶白酒灌进肚中,然后以朦胧的醉眼打量身外的世界。那一刻飞来峰下的我就成了赤壁之下的苏东坡,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饮酒的趣闻趣事略如上述,如今我人到中年,多少往事已经隐藏于岁月的褶皱,回望来路,四十年悠悠流逝的岁月里我结识的朋友、同学当然还有很多,但多数与喝酒趣事无关,故不记。

李太白也曾言,怨长安城小酒中天长,凡我醉处皆非他乡。“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酒里面自然有一种达观的率性。酒如良药可疗心,醉意朦胧的世界可抵御现实生活的严酷,苦难烦恼也可以在酒中稀释淡化。这样有趣的人生,理性之人不必太过苛责。杯中月影,既照见了知己,又照见了故乡,我们的诸多情感也得以在酒中安放。酒不醉人人自醉,指的就是酒和精神情绪相沟通后的浑融境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真应该感谢酿造出酒的先人,因为酒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让我们在逼仄的生活缝隙里能够辟出一段飘然洒脱的人生。

后记:散文在选材上无非是写自己熟悉的,从写作态度上讲就是用真诚的态度行文。烟火俗世,酒趣人生,这篇写喝酒的小文也非游戏之作。一日看梁实秋的《雅舍忆旧》中有一篇“酒中八仙”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梁实秋先生写了八位在青岛时常常喝酒的故交,由此文启发,我梳理了自己三个不同生活阶段的酒友以及饮酒趣事,用简笔勾勒法写聚饮后放浪形骸之乐。并由此引出世情苍茫酷烈,酒能为逼仄生活开辟出快意洒脱。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高卫国,河南内黄人。文学硕士。现居郑州。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当代人》《奔流》《牡丹》《大观东京文学》《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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