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史记】宋濂《元史》: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而文之陋劣,亦无如元史者(上)

题目的评语出自钱大昕于《十驾斋养新录》的所言,这段话的前后文为:“《元史》纂修,始于明洪武二年,以二月丙寅开局,八月癸酉告成,计一百八十八日。其后续修顺帝一朝,于洪武三年二月乙丑再开局,七月丁未书成,计一百四十三日。综前后历三百三十一日,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而文之陋劣,亦无如《元史》者。盖史为传信之书,时日促迫,则考订必不审,有草创而无讨论,虽班马难以见长,况宋王词华之士、征辟诸子皆起自草泽,迂腐而不谙掌故者乎?开国功臣首称四杰,而赤老温无传;尚主世胄不过数家,而郓国亦无传。丞相见于表者五十有九人,而立传者不及其半。”

即此可知,《元史》一书的纂修前后分为两次,每次一百余天,两者合在一起不足一年。然此书部头较大,不包括目录,仅正文就有210卷之多,该书仅前半部分的字数就超过了一百三十万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写出如此部头大的史书,的确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正因为其快,古书内有不少的错误在,这正是钱大昕批评此书“陋劣”的原因。《元史》的完成十分仓促,以至于重要人物都失载。

对于本书中的错误,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列出多点,比如说:“今按《元史》列传三十一、二卷,已载元末死事诸臣《泰不华》《余阙》等传矣。乃三十三卷以后。又以开国时《耶律楚材》《刘秉忠》《史天倪》《张柔》《张弘范》等传编入,几于前后倒置。盖三十二卷以前系初次进呈,三十三卷以后则第二次进呈者,诸臣以太祖威严,恐干烦渎,遂不敢请将前后两书重加编订耳。”

洪钧撰《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 清光绪二十六年广雅书局刻本

《元史》的前半部分已经列出来了泰不华、余阙等人的传记,这两人的传记排在了前面,然这两位乃是元末的人,而后面所写的几篇传记则又是元朝开国的功臣。由此可见,本书在排列上的混乱,如何解释书中的这种疏漏呢?赵翼认为一者这是因为《元史》分两次编纂和进呈,故有的部分编纂在前面,而后半部分又没有与前半部分作整体的疏通。这些史臣们为什么不认真呢?赵翼的解释是:朱元璋为人严酷,而他又催促史臣们赶快完书,众位史臣担心皇帝怪罪,于是未加系统梳理就呈报给皇帝。

朱元璋为什么催促馆臣要尽快地完成《元史》的编纂呢?仓修良主编的《中国史学名著评介》一书中有邱树森所撰《元史》一篇,该篇对当时的形式以及朱元璋迫切下诏修《元史》的心态作出了如下解读:“洪武元年(1368)八月,明兵克大都(今北京),元顺帝妥懽贴睦尔率后妃太子仓惶出逃至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东)。以时势而论,元朝败亡虽大局以定,但扩廓帖木儿拥兵山西,李思齐、张良弼等盘踞陕西,纳哈出据辽阳,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割据云南,特别是扩廓帖木儿拥兵数十万,对刚刚建立的明王朝威胁极大。中原之地,虽经明兵北伐次第攻克,但眷恋前朝的蒙古、色目、汉族地主贵族及前元官僚不在少数。明太祖朱元璋担心残元势力卷土重来这是很自然的。于是,发动一场宣传元朝已亡、九州统一的舆论战、心理战和政治战,实在是时局的需要。”

正是因为仓促上马,再加上急于完书,使得修出的《元史》有一些错误在,为此而受到后世史学家的诟病。故陈浮在《宋濂与<元史>》一文中说道:“在中国历史上,为前朝修史工作着手如此匆忙的就要数这一次了。朱元璋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地为元朝修史,其目的就在于吸取元朝盛衰兴亡的教训,同时说明明朝取代元朝是出于天命。因此,他在当时仍是军务倥偬与百废待兴的情况下,便匆匆忙忙,开局修史,宋濂因为是新王朝的文坛巨擘,修史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四卷 清嘉庆五年吴县刻本

朱元璋的部队虽然将元顺帝赶出了北京,但并未将其消灭,更何况元朝的势力并未受到根本性的打击,而朱元璋同样出身卑微,他希望通过修史来确实他所建立王朝的合法性。因此他在洪武二年二月就下诏修《元史》,这篇诏令中写道:

洪武二年二月丙寅朔,诏修《元史》。上谕廷臣曰:“近克元都,得元《十三朝实录》,元虽亡国,事当记载,况史纪成败、示劝惩不可废也。

诸儒至,上谕之曰:“自古有天下国家者,行事见于当时,是非公于后世。故一代之兴衰,必有一代之史以载之。元主中国,殆将百年。其初君臣朴厚,政事简略,与民休息,时号小康。然昧于先王之道,酣溺胡虏之俗,制度疏阔,礼乐无闻。至其季世,嗣君荒淫,权臣跋扈,兵戈四起,民命颠危。其间虽有贤智之臣,言不见用,用不见信,天下遂至土崩。然百年中,君臣行事有善有否,贤人君子或隐或显,其言行亦多可称者。今命尔等修纂,以备一代之史,务直述其事,毋溢美,毋隐恶,庶合公论,以垂鉴戒。”

由这段诏令可知,明朝的军队攻打下元大都后,得到了元廷中的《十三朝实录》,这些元史档案给修《元史》提供了最重要的史料,这也是《元史》能够开馆编修的主要原因。关于官修《元史》史料的来由,宋濂在《吕氏采史目录序》中说道:“皇帝既正宸极,龛定幽燕,薄海内外,罔不臣妾。慨然悯胜同之亡,其史将遂湮微,乃洪武元年冬十有一月,命启《十三朝实录》,建局删修,而诏宋濂、王祎总裁其事,起山林遗逸之士协共成之,以其不仕于元而得笔削之公也。明年秋七月,史成。自太祖迄于宁宗,总一百五十九卷。左丞相宣国公李善长,率诸史臣上进。顺帝三十六年之事,旧乏实录,史臣无所于考,缺略不备。于是礼部尚书崔亮、主事黄肃与濂等,发凡举例,奏遣使者十又一人,遍行天下。凡涉史事者,悉上送官。”

宋濂编《渊颖吴先生集》十二卷附录一卷 民国十三年梦选廔刻本

朱元璋在建国的当年就开始命史臣翻阅《十三朝实录》,而后开办史局撰写《元史》,他任命《元史》的主编为宋濂和王祎,同时起用一些在野人士来做该书的编辑。朱元璋的要求很奇特,他要求编辑部的成员除了两位主编和兼修外,其他编辑的条件则必须是没有在元朝做过官,同时也不是明朝的官员。等《元史》的前半部分编纂完成后呈献给皇帝,但由于《十三朝实录》中没有元顺帝的部分,于是皇帝又派史臣到北平等地去搜集。派出之人名吕复,对于吕复搜集史料的状况,道光版的《赣州县志》卷五十《吕复传》中称:“吕复字仲善,号易窗,兴国人。洪武初以文字征为国子典膳。时修元史,阙顺帝事迹,遣使十一人分行天下,凡诏令章疏,拜罢奏请布在方策者,悉辑之,若乘舆巡幸,宫中隐讳,时政善否,民俗歌谣,以至忠孝、贼乱、灾祥之属,或见之野史、碑碣、家集中,莫不悉心咨访,刻期还报,复被命先适北平采辑,得书八十帙,摩榻碑文四百通,继往山东,得书四百帙,碑百通,用高丽翠纸为衣,借行中书印识之上进,已而续成史四十八卷,后以功迁太常典簿,寻为丞,遣祭皇陵,进卿,坐事谪凤阳,复原官,卒谥文恭,祀乡贤,著有《采史目录》《北游集》。”

看来,朝廷派出前往北方搜集史料之人达11人之多,他们不但搜集官方文书,甚至民间传说也在搜集之列,而其中贡献最大的人就是吕复,他不但在北平搞到了一大批书,同时还在山东也搜集到不少的碑文。但是,在吕复从南京出发前往北方去搜集史料时,宋濂写了篇《送吕仲善使北平采史序》:“皇帝即位之明年,四方次第平,乃诏文学之士萃于南京,命官开局,纂修《元史》。爰自太祖开国至于宁宗,凡一百二十六年,已据旧史,隐括成书,而元统迄于终祚,又三十六年,遗文散落,皆无所于考,丞相具以上闻。帝若曰:'史不可以不就也,宜遣使天下访求之。’于是仪曹会诸史臣,发凡举例,具于文牍,遴选黄盅等十有二人,分行各省。佥以为北平乃元主故都,其文献必有足征者,非精练博敏之士,未易以集其事。予友仲善,方司膳成均,实应其选。戒行李且有日,与仲善游者咸为赋诗,以予尝与刊修之末,俾题其篇端。呜呼!传有之:国可灭,史不可灭。”

宋濂编《元史》二百一十卷目录二卷 明洪武三年内府刻嘉靖九年、十年南京国子监刊递修本

朱元璋命令史臣修《元史》,但是元朝后36年没有史料,故左丞相李善长将这种情况报告给了皇帝,皇帝下令说编纂史书不能就这么凑合,应当派人到全国各地征求史料。而后,朝廷派出12人,前往各省去搜集史料。此处所说的数量比《吕复传》中多了一人,而其他史料的记载也有这样的不一致之处,后世学者多有考证,终未达到统一意见,故于此不再细讲。

等吕复等人搜集回来大批的原始史料后,有可能分别了征集到史料的目录,而其中的吕复所编得以让宋濂写了篇《吕氏采史目录序》,该序中首先写道:“今之北平,乃元氏故都,山东亦号重镇,一代典章文献当有存者,特择有职于官者行,示不敢轻也。章贡吕仲善,时司膳成均,乃被是选。是月癸卯,即乘驿北去,八月丁卯抵北平,凡诏令、章疏、拜罢奏请、布在方策者,悉辑为一。有涉于番书,则令译而成文。其不系公牍,若乘舆巡幸、宫中隐讳、时政善恶、民俗歌谣、以至忠孝、乱贼、灾祥之属,或见之野史,或登之碑碣,或载群儒家集,莫不悉心谘访。且遣儒生危于等,分行平滦、燕南诸郡,示以期日,有慢令者,罪及之。”而对于吕复采集史料之艰辛,宋濂在《序》中又写道:“爰自丁丑开局于故国子监,至冬十又一月壬辰朔始完。以帙计者八十,择高丽翠纸为之衣,舁至行中书,借官印识之,进于南京。乙未赴山东,河水方冻,大雪深二、三尺,仲善驾牛车遵陆而行,一呼一吸,冰生髯间。己未至济南,其谘询大略如北平时。又明年正月甲寅,竣事成书,又四十帙。所拓碑文,北平四百通,山东一百通不在数中,仍印识如前。三月壬寅,辇还京师。已而诸使者咸集,濂于是有所依据,修成续史四十八卷。夏六月,复诣阙上进,仲善以功升太常典簿,寻为丞。且以史事之重,不可易视也,集为目录四巨编上之,而藏其副于家,征濂序其首。”

宋濂主纂《洪武正韵》十六卷 明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刻本

看来宋濂的这段序言应该就是《赣州县志·吕复传》所言的原始出处,只是宋濂的记载更为详细,他写到了吕复在冰天雪地中搜集原始史料,以及捶拓碑记是何等之艰辛。但他的功劳受到了朝廷的嘉奖,返回之后他得以在朝中任职。而对于吕复在史学上的贡献,宋濂在《吕氏采史目录序》中又写下如下一段夸赞之语:

昔者司马光既著《资治通鉴》,又略举事目,年经而国纬之,名曰“目录”,示学者以枢要也。仲善今备述采史纲领,明其事之良艰,示后人以轨则也。书之意虽不同,而心之原于厚,则一而已。呜呼!史有阙遗久矣,如近代卫绍王之朝,记注亡失,南迁后,遂不能记载。当时史臣所属,若得如仲善者,岂不有胜窦祥、杨云翼之所录哉?顺帝一纪,卒得为完书,皆仲善之功无疑。人有功而不知,不智也。知而不言,不仁也。濂待罪国史,故不辞而为之序,使观者有所征焉。

从以上的这些引文可知,明朝建国之初,修撰《元史》因为政治需要,故皇帝一直施压修史速度。但即便如此,这些使臣们也并没有根据现得之史料随意编纂完成,他们派出多人到全国各地去搜集元朝的史料。这份认真程度,不输于前代修史者。所派出的这11位或12位搜集史料者,以吕复所得最为丰富,他带回的大批史料应该成为了《元史》编纂的基本素材。

宋濂纂《元史》 明洪武三年内府刻嘉靖九年、十年南京国子监刊递修本,题记

对于《元史》一书的史料来由,叶幼泉、王慎荣所撰《<元史>探源——兼评<元史>的史学价值》一文中把《元史》所用史料总结为四个部分,一是前面提到的《十三朝实录》,二者则是徐一夔《与王侍制书》中的所言“既有《十三朝实录》可据,又有《经世大典》可以参稽。”可见元史的第二个来源则是《经世大典》,而第三个史料来源则是指吕复等人从北平等地搜集来的原始材料,虽然除吕复外其他11人所搜到的原始史料未见文献记载,想来这些人不可能都是空手而归,也应当带回一些史料。而对于第四部分的史料来源,该文中写道:“《元史》传文,绝大多数在《元文类》《国朝名臣事略》以及元人文集行状、家传、碑铭、墓志中查到蓝本。两相比勘对证,《元史》各传多有片段袭取原文,甚至全篇照抄的。如《郭守敬传》录自齐履谦的《知太使院事郭公行状》,《董俊传》照录元明善的《藁城董氏家传》,《博尔术传》《玉昔贴木儿传》乃分录阎复的《太师广平王贞宪王碑》,等等。因而,可以说元人的行状、家传、碑铭、墓志这类文献是《元史》资料的第四部分来源。”

由以上可知,宋濂、王祎两人主编的《元史》并非草率成书,他们在搜集史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从这个角度而言,不能说《元史》是随意编纂而成者,因为他们参考的文献比上面所列还要多一些。徐一夔在《与王侍制书》中在评价《十三朝实录》时称:“近代论史者,莫过于日历。日历者,史之根柢也。至起居注之设,亦专以甲子起例。盖纪事之法,无逾此也。元则不然,不置日历,不置起居注,独中书置时政科,遣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及易一朝,则国史院据所付修《实录》而已,其于史事固甚疏略。”

徐一夔说元朝没有日历也没有起居注,这是明朝开局修《元史》的难度所在,然叶幼泉、王慎荣则在文中称:

元代是否设有日历,文献无征,尚待稽考;至于说不置起居注,则显然不顾事实。市川瓒次郎在《元朝实录及经世大典》一文中已引《英宗本纪》至治元年十一月戊申条所载“御史李端言:'朝廷虽设起居注,所录皆臣下闻奏事目,上之言动,宜悉书之,以付史馆’”和王恽《进<实录>表》所说修纂《世祖实录》是“采摭时政之编,参取起居注”两点事实作了驳正。”

宋濂纂《元史》 明洪武三年内府刻嘉靖九年、十年南京国子监刊递修本,卷首

如此说来,元朝早期的史料确实稀少,但并不等于没有,而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也提到了元初史料缺乏的情况:“元起朔漠,本无文字,开国以后,又无有如金之完颜宗翰等能访求先朝事迹,是以记载寥寥。本记赞所谓太祖奇勋伟绩甚多,惜当时史官不备,失于记述也。”然而叶幼泉、王慎荣在文中却称:“《世祖本纪》记载世祖在建国号为元前三年的至元五年即任命了和礼霍孙、独胡刺两人为翰林待制兼起居的官职,至元十年又命不只儿修《起居注》。《李稷传》记述他在元顺帝至正初年间奏言:'殿中侍御史、给事中、起居注,须任端人直士,书百司奏请,及帝所可否,月连省台、付史馆,以备纂修之实。’从而可知,起居注的设置是与有元一代相始终的。徐一夔硬说元代'不置起居注’,误人非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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