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不够理想的地方

梁东方

“理想的家园”是平房院落，优点说了很多，也不是没有缺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不会有理想中的纯粹。只是人类在长期的平房居住实践中的感受在经过短短几十年的普遍楼房居住史之后，大多都已经被遗忘而已。

比如住平房院落，不能很好地和外界隔绝，导致各种爬虫飞虫进入到起居生活中来，事情虽小，却又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尤其睡觉的时候经常被各种虫子骚扰，就实在说不上美好了。

这是住楼房住的时间长了以后向往平房院落的人，一般都会事先忽略甚至想不到了的弊端。就是这个弊端让他们短暂地住在平房小院里欣喜了几天以后，就不得不草草地结束了这种体验的机会，赶紧返回自己高楼上的家里，去重新过那种“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去了。至少，那样的生活里没有蚊虫，不会因为浑身上下这里痒、那里有蚁行感而不停地抓挠，不会因为有一个千足虫突然出现在裤裆里而从梦中惊叫着跳起来。

坐在院子里，总有蚂蚁爬到胳膊上来。它们的爬行路径匪夷所思，可以顺着鞋袜裤腿，也可以来自桌椅伞具，甚至是高草树枝；想要断绝其来路，几乎没有可能。拍打驱赶，抹风油精，点蚊香，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长久，难以杜绝。

院子里这样，在屋子里躺在床上了，依旧左痒右痒，许久不能安眠。后来还真就捏出了正在身上爬的什么虫子。

除此之外，还有那让人不得过一会儿就转移一次位置的阳光直射；我们其实已经习惯了在生活里一直都不直接承受任何阳光，出门坐车，进屋拉着窗帘，这样蓦然之间改成行走坐卧都承受阳光，眼睛和身体都有不适；习惯起来，还需要时间。

就是这些因素让人有了离开的念头，并最终决定结束这次为期四天时间的度假。而其实这些问题对于院落生活给予人的抚慰来说，几乎都不值一提。

另一个不够理想的地方，是和左邻右舍的关系，这种关系不处也得处，必然发生。

邻居家还保持着烧柴草的习惯。每到做饭的时候，就会有大量的烟雾弥漫过来，如果没有风的话，这些烟雾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去除。虽然柴草味道也属于乡愁的一种，现在想闻也不大容易能闻到了，但是每天都浸泡其间，在一片青色的雾中迷了眼睛，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也不是什么太愉快的事。尤其是当那被烧的柴草里混杂了什么塑料制品的时候，烟雾中的二恶因的味道就变得极其强烈，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这一天，邻居家正在装车，看见我们停车在路口，车上的人立刻用本地话吼了起来。听不懂，但是明白，不让停车。我下车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的车开出去没问题。但是还不依不饶地吼。

这时候邻居家的女人出来问了一句找谁，我们说了朋友的名字。态度立刻就变了，车上一直在吼的人立刻不出声了。邻居主动将属于他们家的一个胡同里的两辆电动车推了出来，让停到那里去。

这就是我们的文化里的熟人哲学，对陌生人和熟人完全是两套准则和标准。

朋友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前几天第一次遇到了一个不让路的人。所谓不让路，是说本地道路狭窄，遇到对向来车，一般都会主动避让，哪一方正在行进的路段有稍微宽点的地方，哪一方就先停在那里等候，或者后退一点找到那个稍宽的位置。这是约定俗成的礼让规则，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自然而然。在这一带平和安静少有戾气的普遍生活状态里，这样没有明文规定却始终存在的互相的善意，恰恰是支撑着很多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务的基石。

而这一次，本来对方后退一下就有空间了，但是对方就是不退，还说怼着吧，谁也别走。

好在朋友后面的车主愿意后退，这样这边一溜车都向后退出去很远，让开以后，对方才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开了过去。

这也许是某个人一时的情绪化的表现，也许是蒙昧的不开化的不能将心比心地没有人人平等的善意，只有自私自利的狭隘。这里的狭隘和这世界上大多数狭隘一样，很低级，也很直接。

给“理想的家园”挑出这些“不理想”的地方来，一点也无损于其令人魂牵梦绕的美好。世界上没有仙境，有瑕疵的理想家园，已经是理想的家园矣。在我们每个人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人生中，能有机会臻于此境，唯一的期望就是以后还能臻于此境的向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