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泪(中篇小说)】/ 周海峰
肖河泪
中篇小说
周海峰
中篇小说《肖河泪》三万字,十四章节,已发四章,引起广大读者极大兴趣,恨不能一气读完全篇。应读者建议,从下周一起,夲平台每天发出两章,敬请关注。
四
星期天,当城乡机关干部和学校公办教师休例假的时候,做民办教师的我照旧到饲养室为牲口铡麦草。
铡刀有三尺多长,青锋冷冷地吐着寒光。铡草需三人配合,瞎子五叔擩草,你递草,我压铡刀。铡草是苦差事,又是技术活。乡间人口头上说:宁给人擦脚洗头,也不擩草喂牛。瞎子五叔出于生理限制,不能赶车打鞭,不能扬场撒种,就潜心喂牛擩草,摸摸揣揣,娴熟地掌握了这门技术。同他铡草时,递草的人要将草整理得根对根,梢对梢,齐齐整整。稍有横枝,他就感觉到了,并不言传,只是右手往后一甩,就打落递上的草。
记得你刚开始递草时,草没整齐,他一巴掌打掉了,弄得你莫名其妙,茫然无措。对于压铡刀者,则要求站稳身子,握紧铡把,麦草一进铡口,就唰地压下铡刀。我第一次与他铡草时,心里恐惧,只怕铡刀铡了他压草的膝盖头和擩草的双手,因为那膝盖和手指距离铡口仅仅一寸,既使明眼人稍稍偏颇,也会出现差错,何况擩草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盲人。瞎子五叔感觉铡刀摆动,知我手腕发软,就吼:“这娃,怕啥,铡草没窍法,抬高使劲压!”当我用力往下压一次铡刀,他的头和身子相应地一曲,嘴皮痉挛似地抽搐一下。村上年年都要摞起一个高大的麦草积,年年都是他一抱抱铡完的。
瞎子五叔同我们铡草时,气氛是活跃的,话语是欢畅的。我们谈古论今,说东道西,兴趣十分浓烈。你是城里长大的,你熟悉城市生活,而对渭北平原家家户户一边盖的房屋,带子似的面条,又大又厚的锅盔,人们生嚼辣椒以及红白喜事、村风民俗都感新奇。每当村上人家男婚女嫁或掩埋死者,你总像小娃般挤入人群瞧热闹。在铡刀古老纯朴富有节奏的吱啦吱啦声中,我们又谈起村风民俗,你一连列举出好多桩城里罕见的事,就试着编顺口溜。但怎么念也拗口。
瞎子五叔竖着耳朵,脸上洋溢着春风,将你未编成的顺口溜作了修正,用秦腔摇板曲牌唱了出来:
渭北十大怪
房屋一边盖
面条像裤带
锅盔像锅盖
辣子当主菜
搅团吃起比面快
老少喜好趿拉鞋
板凳不坐蹲起来
女不外嫁奶叫婆
男女都穿黑翁带(黑布袄)
瞎子五叔的唱腔刚落,你就笑得前俯后仰。
草铡完了,我们脸上身上落了一层尘灰草屑。瞎子五叔解下腰带,周身拍打了一阵,就到饲养室的水缸里净了手脸。
你掩嘴笑着,领我去你的住室洗尘。
我用你的拂尘掸掉草屑,用你那带着肥皂香味的毛巾揩洗完毕,就见你重新打水洗了手脸,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脂瓶儿,拧开盖子,叫我搽手脸。我摇摇头,讪笑说:“做男人的,要把真实面目露给人看,不像女人搽脂抹粉,染口红画眉,弄得妖狐鬼怪一般。”
“真真奇谈怪论。”你说着,用手指探进瓶里,挖出杏仁大一块粉红色的奶状物,在手心团了团,就涂上脸,轻轻摩挲着。你那原本俊美的脸蛋一经涂抹,变得熠熠泛光,就像朝霞一样绚丽了。
“护肤,这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也是人类与自然环境搏斗的结晶。你知道吗?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地带,气候寒冷干燥,皮肤容易皴裂。藏族同胞把肥腻的酥油涂上手脸,御寒润肤,一举两得。汉族妇女在花椒树下拣拾雀儿屎,用小娃尿泡开,当洗面奶涂抹,这样保护的皮肤,没有皱痂,柔润光滑。现在,化学工业发达了,各种护肤润肤霜多了,原始古老的护肤法已被人们摒弃了。”
你的论说使我忆起旧事,小时候,母亲曾用杏核油、蜂蜜为我涂过手脸,只是成年后,渐渐淡忘了。此时,我贪婪地望着你的俏丽,你的倩美,心里滋生出许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遐想。
见我望你,你的脸上现出几分羞赧,稍顿,便将一对明澄的眸子看定我,坦率而大胆地询问我订婚没有。
听到“订婚”,我的心突地一跳。怎么说呢?面对你的诚挚,你的纯洁,我不能隐瞒家庭为我包办的娃娃亲:
九岁时,父母给我订了南村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淑丽,和我同岁。订亲是媒婆牵的线。
不知为什么,当小娃时,我们就讨厌媒婆。媒婆来了,我们就念那馏馍馍的口歌:“馏馍馍,敬媒婆,馏了一碗黑垢痂,一看恶心就走呀!”媒婆为吃我家荷包蛋,喝我家买的烧酒,说那女娃脸蛋白嫩的手指一弹都能弹出水来;说那女娃嘴儿乖巧的像八哥,甜的像挂了蜜罐儿;眼睛大大的,一动会说话。其实,那女子并不像媒婆夸的那么好。她和我在大队小学同上二年级,肤色黑,眼睛小,小嘴儿老是生气似地紧绷着。
八、九岁,那是鸡狗见了嫌的年龄,我把大公鸡的翅膀交在一起,玩竞走游戏;我把蚯蚓塞进女同学的书包,吓得她大呼小叫。我不爱学习语文,却喜欢画画。我们语文老师快到生产期了,肚皮乳头都高高地隆起。每次上课,人未进来,乳头和肚子就挺入门里。那次老师讲《王冕》一课,我被王冕入迷学画的痴劲激励了,手痒痒了,不由捉起画笔。画什么呢?
教室里的黑板、桌椅,从屋檐下钻进来喳喳叫的麻雀都进不了我的笔底,同学们熟悉的面孔、背影也显得索然无味。我痴痴地望着老师,老师饱含激情地朗读着课文,随着抑扬顿挫的节奏声,那肚皮、乳头在单薄的衣衫下一颤一颤的。一丝灵感突然闪现出来,我把书人字形立在桌前,看着老师胸前凸出的部位,用炭笔飞快地画起写生。我敢说,达·芬奇画《蒙娜丽莎》时也没有这么专注神速,拉斐尔作《西斯廷圣母》时也没这么圣洁,这么饱蘸激情。
我画得酣畅淋漓,如痴如迷。忽觉耳朵生疼,抬头看,语文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脸色煞白。显然,她发现了我的“杰作”。我知道糟了,不敢看她的眼睛,头低垂着,视力却像照相机的焦距正好对准她胸前的凸出部位。由于老师生气,那凸出部位加快了起伏节奏。老师的批评没有灌进我的耳朵,我意马心猿,只是瞎猜,老师那凸出腹部里会不会藏着一个欢蹦乱跳的小兔子或是小羊羔,也许不是这些,是一个周身遍生疥疙瘩的癞蛤蟆。想到这儿,我噗哧笑了。老师见我不严肃,更火了,就捏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校长室。校长要开除我的学籍,我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大声哭了。我没被开除,是父母向校长求了情。我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告诉我,是我的同桌淑丽向老师反映了我。偏偏这时,父母通过媒妁给我俩订了婚。哼,她是我的媳妇,就不看点面子?我回家向父母哭诉淑丽欺侮我,要辍学。这事传到淑丽父母耳中,觉得两个孩子在一块不便,加上农村不重视女娃上学,就叫淑丽退学了。时间一晃十多年了。
叙述完这段姻缘,你和我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问我和那女娃有没有感情,我怎么说呢?打那次画画风波后,她就和一般农村女娃一样,跟娘学习纺线、织布、做饭;跟父亲学习播种、施肥、收割。与我偶尔邂逅,要是旁边有人,她就温驯地低头走开,要是旁边无人,她会抬起头瞅我一眼,就又匆匆离开。
你听了,为那不幸的女娃皱眉、叹息。你送我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贪婪地读着,维特追恋夏绿蒂的痴情深深地压抑着我,扰人的愁绪使我的心境苦苦的,悒悒的。
五
光阴流水般飘逝着,转眼间,五月到了。五月称为“红五月”。这个月的活动有“五·一”,“五·四”,“五·二三”。五·二三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纪念日。每年这个时候,举国上下都要举行隆重的纪念。我们公社主管文教的专干把这项活动看得十分重要,公社印发了文件,叫各校认真学习“讲话”,并以此纪念日取代“六·一”,全社所有学校集中举行一次歌咏大赛。
农村小学音乐教师奇缺,学校一般不开音乐课。遇到文艺活动,小学校就派人去请音乐老师。
我们学校是村办小学,教员少,当校长的是位老民办,不懂音乐,他把比赛的重任委托给我。我会吹笛子,但不会教歌,焦急中就想到你。记得有次坐车去坊山拉石头,翻过大北沟,进入坊山道上,旖旎的风光和杜鹃的啼鸣撩拨得你喉咙痒了,你便唱起《青松岭》电影插曲,你唱得悠扬,你唱得动情,仿佛乘坐的马车是橡皮快艇,荡在平坦无垠的湖上。后来,
你看着负重拉车脚步蹒跚的花花姊妹,又唱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声音低沉哀怜,似流水在冰下呜咽,使人沉寂、思索。当你唱罢,我已深深地陶醉了。我问你可喜爱音乐,你说,不只喜爱,还想上音乐学院声乐系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乐了,就把准备请你教歌的事给校长谈了。校长听后一脸高兴,亲自请你。你受宠若惊,欣然承应了。
比赛要求唱三首歌,我们定了《南湖的船》、《红花献给老师》、《我是小小放牧员》。你说我会吹笛,瞎子五叔会拉胡琴,歌唱时乐器伴奏,再配上舞蹈动作,会显得活灵活现,收效更佳。我们把计划与瞎子五叔说了,他双手赞成。校长又把五·二三活动的安排给村主管教育的甜话主任作了汇报。甜话主任犹豫了一阵,同意你和瞎子五叔来校帮忙,每天只给一晌时间。
你开始为学生教歌了,学生们对你是多么欢迎啊!说实话,我当了一年教师,受到学生的欢迎加起来还没有你一天得到的多。学生们亲切地称你陈老师,不少女娃给你拿来甜杏、炒黄豆、瓜子……你不接收学生们的礼品,女娃们就噘起小嘴,说你不要“吃货”,就不和我们好,我们就不叫你老师了。你欣然笑了,变法儿把礼品转赠给唱歌唱得好的学生。
你一面教学生唱歌,一面教学生随着音乐节拍舞蹈。舞蹈分单人舞和集体舞。你要求男娃身穿绿色制服,女娃身穿粉红色连衣裙儿。我们还熬夜给每个学生扎制了一束大红花,一把绿扇。演唱《南湖的船》时,队伍排成船形,纸扇张开,抖成一片绿色的荷叶;红花举起,
像荷花开满池塘。随着歌唱声,“船”款款地向前移动,意境深远,回味无穷。演唱《红花献给老师》时,绿叶衬着红花,映得学生们的脸儿也幻成了一朵朵花儿。你叫我和校长站在队伍前边,歌子完时,双手接过学生代表献来的红花,使师生之间的殷殷情意更加真切。演唱《我是小小放牧员》时,你忽发奇想,牵来花花姊妹,选两名胆大心细、动作灵活的学生骑上牛背,一边歌唱,一边舞蹈。那花花姊妹摇头摆尾,滑稽可爱,惹得村上人都来瞧热闹。
五·二三很快到了。校长带领学生打着红旗,敲着锣鼓,我和瞎子五叔奏着音乐。你赶着花花姊妹,牛头上各自系着一朵红绸挽的红花。我们载歌载舞,进入比赛场地。由于我们表演独特新颖,观众一下把我们围了个密不透风,看台上的领导成员起劲地为我们鼓掌。当
我们获得《五·二三歌咏比赛第一名》的荣誉后,心情是多么激动啊!那鲜红的获奖证书是
你的智慧和心血凝成的。
比赛结束,你就离校了,我的心忽然像被你带走了。下午放学后,我去知青院看你。你刚刚吃完饭,从倒扣的碗下取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我看时,是一个煮熟的鸡蛋。你轻轻地剥开皮,如雪似银的蛋白就露了出来。你笑着把蛋心掰成两半,蛋白里又露出金黄的蛋黄,
你并不急于吃它,却指着蛋白蛋黄说:“你看它像什么?”
“这……”我挠挠头皮,不知所措。
你启示性地点了一下胸脯。
“乳头。”我说。
“瞎说,真真梁山伯一样的笨石头。”
一说梁山伯,你的脸倏地泛起红晕。我的心一跳,浑身一阵燥热。
你把蛋心送到我的嘴边,我张口吞下肚里。就在这一刹,我的心口一阵猛跳,一种亢奋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向你伸开搂抱的双臂。
你侧身一闪,一把推开我,正色说:“渭平,我把我的心给你,你把你的心可给我么?”
“给呀,心要是真的能掏出来,我就立刻掏给你,我肚里不是已经有你的‘心’么?”
“不,你肚里的蛋心只是半个,还有半个哩!”你伸开巴掌,露出剩余的蛋心,“如果你
真的爱我,就要把剩余的一半吃下去,这才能组成全心,可你现在还没退掉父母为你包办
的娃娃亲!”
就像当头浇下一瓢冷水,燥热的全身一下从头凉到脚,我痴痴地望着你手中那半个蛋心,
心境一下那么悲哀,焦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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