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六)诗歌溯源

第六章  诗歌溯源
(明诗第六)

《尚书·舜典》记载,虞舜(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传说中上古帝王名)曾说过:“诗言志、歌永言”。远古帝王,如此圣教,便把诗歌定义,早早地明确了下来。

郑玄(公元127年-200年、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大师)在《毛诗序》中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他的这句话意思是:“凡暗藏心头的志气,若用语言表达出来后,便是诗了。”

据上可说,通俗的诗歌创作,也就是用以传唱或记录人类情志的声音和文字罢了。所以说,“诗人”就是拥有志气情怀的一类人而已。

另外,在《论语·为政》中,孔夫子引申了《诗经·鲁颂》里的话语,进而指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如上例举的圣王先贤的名言宝训,对于诗歌的诞生而言,如同天启符谶一样。
      人类拥有七情六欲,依此感应周边万物变化,进而可以咏叹歌舞,借以抒发志气胸怀。这样一种理由过程和情绪表现,原本是自然而然的人间景象。

传说在远古葛天氏时代,人类便可以模仿鸟鸣,并由此流传下来《玄鸟》的曲调。到了黄帝时节,传说中的《云门》舞谱,也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至于唐尧的《大唐》和虞舜的《南风》,即便这两首闻名遐迩的诗歌,仍然属于十分简单直率的表情达意。赶到了功成名就的夏禹朝代,歌颂大禹的《九德》乐章,已然完善的有理有节了。所以,当太康道德沦丧之际,随即便有《五子之歌》发声,于字词语句之间,充满了讽刺劝诫。据此可见,诗歌擅于“美誉讽刺”的功用,确实由来已久。

诗歌历经商朝到了周代,于内容和形式上,像“雅”“颂”格调,已经蔚然成风。所以,在《诗经》中,“四始”和“六义”完全浑然一体。在读习《诗经》的流传故事中,子夏(前507年-420年、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人“孔门十哲”之一)因为省察其中一句“素以为绚兮”,即刻参透了忠信礼仪的本质;而子贡(前520年-456年、复姓端木、春秋末年卫国人“孔门十哲”之一)由于钻研了那一句“如琢如磨”,随即颖悟了精益求精的道理。鉴于此,孔夫子评价他俩的知识水平,已经具备可以交流《诗经》心得的资质。

伴随姬周王朝的道德滑坡,曾经采集民歌的古老风俗,日渐散漫凋敝。进入春秋年代,凡祭祀、宴乐、会盟等礼仪盛典,在主宾之间,惯常吟诵《诗经》旧作,借以显示彼此的身份尊贵和志气才华。正因为如此,东周之末,楚国由于怨声载道,故有屈原《离骚》的怀忧讽谏;事起秦始皇的废书坑儒,便催生了《仙真人》的附会穿凿。
      汉代伊始,朝堂上下,时尚四言诗歌。首当其冲者,韦孟(公元前228?-156年西汉彭城人)莫属,其匡恶讽谏的格调,承继了姬周时代风范。汉武帝喜好赏识文学,特别建造柏梁台,君臣在此吟诗对唱,多见七言成句。当此之际,文坛俊杰中严助(?-前122年、本名庄助、西汉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约前179年—前118年、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西汉辞赋家),他们辞章飘逸繁华,却没有形成固定规制。汉成帝(刘骜前51-前7年西汉第十二位皇帝)时期,刘向(约前77—前6年、字子政、沛县人、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奉命辑录诗品,朝廷内外入选佳作三百余篇,却不曾见五言诗文。因此,后来流传的李陵(前134年-前74年、字少卿、陇西成纪、西汉名将)和班婕婌(前48年―公元2年汉成帝妃子、西汉女作家)的作品,则被怀疑是伪作。其实,在《诗经·召南》的《行露》中,五言诗已经初露端倪,像《孟子·离娄》《楚辞·渔夫》里面的《沧浪歌》,则完全属于五言歌词了。

另外,春秋故事,像晋国犹施(生卒年不详、春秋时晋国倨人、晋献公宠优)的《暇豫歌》,以及近代辑录的汉成帝时民间《邪径谣》,均可佐证五言诗句的由来已久。

再者,像五言佳作《古诗十九首》,有的说是枚乘(?~前140年、字叔、西汉辞赋家)作品,但其中《冉冉孤生竹》一篇,却是傅毅(?-约90年、字武仲、扶风茂陵人、东汉辞赋家)的手笔。单单比较《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字词文采,他们大致都属于两汉时期的作品。如若进一步核查深究其中的体裁和内容,因其朴实率真而不粗俗、语句婉转且善假于物、情感悲切惆怅并感人至深……据此,足堪五言诗之桂冠。至于张衡(78年-139年、字平子、南阳人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并称汉赋四大家东汉天文数学发明地理文学等学者大家)的《怨诗》,不但清新典雅,并且回味无穷,而他那歌咏仙人的诗及其节律舒缓的歌,更是优雅别致,颇具创新韵味。
      东汉末年的建安时节,五言诗如日中天,各路英才豪骏,竞相奔腾驰骋,彼此踊跃驱遣。曹丕与曹植,兄弟争锋,并驾齐驱。像王粲、徐干、应瑒、刘祯等,紧随左右,各显其能。纵观他们的诗文内容,或怜风惜月,或戏池游苑,或述恩显荣,或酗酒酣宴,一个个任意颐指使气,一首首敢于慷慨陈言,坦荡的是磊落情怀,倾尽的唯禀赋天才。再看他们的艺术造诣,一段段表情达意,不再拘泥纤细乖巧,一行行遣词造句,更是唯求简洁明了……这就是建安文风的共性所在。
      曹魏正始年间,道家玄学兴盛,“清谈、避世、成仙”之杂诗泛滥,像何宴(?-249年、字平叔、南阳宛人、三国时期曹魏大臣、玄学)等人,言辞轻率浅薄,内容玄虚不实。唯有嵇康,志气清高挺拔,文风狷介轩昂,而阮籍志趣幽闭深邃,文辞哀怨隐晦。再如:著有《百一诗》的应璩(190年-252年、字休琏、汝南南顿人、应玚之弟),遣词成句尽管诡谲,但道理闪现,却直白透彻,由此得以逆境存身,堪称奇葩,独树一帜。在他们中间,那种正直率真的格调气度,应隶属建安文学的遗风。
      转入晋代以来,诗人们逐渐倾向轻率飘逸,像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二潘(潘岳、潘尼叔侄)、左思、二陆(陆机、陆云兄弟)等数人,盘踞文坛之上,大致齐眉比肩。他们的诗文,在字词语句上,热衷铺张浮夸,完全延续了“正始流俗”,而在志气情调方面,若论刚健柔美,远远逊色于“建安风骨”。若论他们最为特别者,应是矜持着对偶排比的格式,刻意寻求字词韵律的迤逦奥妙,而在遣词造句上,竭力应合时俗潮流,借以显示自我的才华和门第……这大致就是西晋时期文化风气的梗概。
      东晋时代,偏安江左,文化风气,愈发沉溺道门玄学。当此之时,艺术才俊蔑视投身时事政务,世族大家热衷清谈玄理幻虚。所以,自袁宏(约328年--约376年、字彦伯、陈郡阳夏人、东晋玄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孙绰(314-371年、字兴公、中都人、东晋玄言诗人)以来,虽然他们在文采上,时有雕琢绚丽者,但究其内容,一概清谈说玄,并无出其右者。正因为如此,才有郭璞(276-324年、字景纯、河东郡闻喜县人、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风水学者)的《游仙诗》,拔地而起,名重一时。

刘宋初期,两晋文风虽有延续,但变革已露端倪。道门玄学,日渐消退,而寄情山水,却欣欣向荣。于是,诗人们竭力谋求布满全篇的对偶对仗,借此标榜自我文采的水准高度,甚至不惜一掷千金,仅为了苛求一字的夺目新奇。于是乎,凡描绘景物,无不极致逼真,每斟字酌句,极度推敲反复,唯求标新立异,梦想一鸣惊人……这正是近代诗人竞相追逐的理想目标。
      纵观诗歌发展源流,其中的变化进步,即便不是一目了然,亦可为显而易见,尤其归纳其中变化的一些相同与不同特点后,也就不难把握各自阶段文化风潮的艺术特质和主流方向。

大致而言,典雅温润的四言诗,应是诗歌走向规范的标志。而五言诗的音调平和,以清冽华丽见长,虚实简繁均可适用,以至于文人雅士,偏爱有加,推崇备至。像张衡,既是抓住了四言诗的典雅;而嵇康,则是汲取了四言诗的温润;再如张华,重点凝集了五言诗的清冽;而张协,主要发挥了五言诗的华丽。然而,真正做到了兼容并蓄,并且得其精气神者,应属曹植、王粲;而偏长一端,并能胜于蓝者,首推左思、刘祯。

凡诗歌创作,在内容和形式上,尽管存在一定的规矩方圆,但是诗人的思想感情,却必定因人而异,所以必然各取所需,而贵在随心所欲。因此,在他们之中,凡能够达到面面俱到和融汇圆通者,实属凤毛麟角。恰恰又因为如此,如同任何事物,一旦通透了其中难点所在,随之便会简单易做,各种问题亦能迎刃而解,这就是所谓“知难行易”的世间道理;同样,如果一开始便轻率认定诗歌创作是一件简单易行的事情,那么随即而来的必定是举步维艰的困境,这就是所谓“知易行难”的人生常态。

再者,像三言诗、六言诗和杂言诗等,追溯其源头,也可归入《诗经》中间;还有拆字诗,根本上源自图谶的臆求和需要;而回文诗,则是道家故弄玄虚的幽冥演示;至于联句诗,不过就是延续了《柏梁台诗》的体裁……总之,类似这样一些在字数、形式、内容上,或繁或简,或明或暗,或实或虚,但却同样都是寄情言志的文句篇章,完全都可以划入诗歌范畴,对此也就不再赘述了。
      总而言之:亿万民生兮,生而有志兮;志有咏歌兮,歌文载册兮;诗发三皇渐成风兮,流传“二南”始达功。

纵览诗歌世界:天理人情个性贵,政教艺术尚自由;盖世华章无间断,文采风骨永传流。

【注解】(下面资料均来自网络信息):
1、《沧浪歌》《暇豫歌》均属先秦著名文学代表作品。《沧浪歌》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暇豫歌》为“暇豫之吾吾,不如鸟鸟。人皆集于菀,已独集于枯”。
2、《邪径谣》,有的认为即后传的《黄雀谣》,流传于汉成帝时,歌词为:“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3、张衡作品《怨诗》之一首:“猗猗秋兰,植被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云何!”其《歌》之一首:“天地烟煴。百卉含蘤。鸣鹤交颈。雎鸠相和。处子怀春。精魂回移。如何淑明。忘我实多。”
4、应璩《百一诗》之四:“细微可不慎,堤溃自蚁?。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哲人睹未形,愚夫闇明白。曲突不见宾,燋烂为上客。思愿献良规,江海倘不逆。狂言虽寡善,犹有如鸡跖。鸡跖食不已,齐王为肥泽。”
5、魏晋张载《剑阁铭》:“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碣,高逾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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