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当我的《白鹿原》被画成连环画
看画家李志武的来信或与他说话,内容大都是关涉他绘画的《白鹿原》连环画的事,勾起我关于连环画的温馨的记忆。
我在尚未阅读过一本文学作品之前,却看过不少连环画儿,譬如《铁道游击队》、《白毛女》、《西游记》等。这些都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我们排着队,谁看完了谁接着看。在轮到我时的那份兴奋和幸福感,至今想起仍觉得温暖和温馨。想想看,几个同学挤在教室里,或坐在操场一角被踩得瓷光的地面上,或隐藏在学校庭院的小竹坛里,一个个互相搭着胳膊爬扒着肩膀脑袋挤蹭着脑袋,一页一页阅读连环画下注释的文字,一幅一幅品赏画面上各种角色的表情和动作,常常惊作一团笑作一团或骂作一团……
我成年以后仍然喜欢看连环画,尽管没有少年时期那样急切和兴奋,却常常在那些生动优美的画面里沉醉。柳青的小说《狠透铁》我读过许多遍,然而阅读连环画的感觉依然是全新的。作家用语言文字永远也无法写“透”的东西,优秀的画家妙笔一勾就“透”了,就活了,就形象而生动地呈现于读者的眼前了。这不仅是对作家语言文字的立体化形象化,而且是一种意境的拓宽和意蕴的丰富表述。
我的小说被画家改编为连环画不是第一次。我的几个短篇和中篇小说都被改编过,而长篇小说《白鹿原》的连环画本,就其规模来说是最大的。
看自己的作品被改编为连环画,竟是揭谜一样的新奇心理。新奇首先来自人物。我用文字描写的人物,在画家的笔下会是什么样子?这谜往往在打开连环画本的第一瞬就被破解了,噢!这样的。被画家画成了这样的一个个人物,对我来说往往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说陌生,是因为我无数次地思索过的人物,其实从来没有这样须发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说熟识,却又确凿是这个人物在复活着我所倾注给他的命运遭际中的痛苦和欢乐。这种时刻,我也就踏实于已经揭开的谜底,噢!我的人物在这个画家的理解中是这个样子。然后我就比较平静地去品评画家创造出来的这个人物在故事情节中的合理性表现,以及某些动作的别扭。
李志武画的《白鹿原》连环画,在我同样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前年我到北京开会,与志武以及《连环画报》杂志的编辑有缘相聚,志武把已定稿的一摞画稿带来,摊开在床铺上。我才第一次看见了白嘉轩、鹿子霖、黑娃、小娥等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又重新感受了一次陌生与熟悉的奇异和新鲜。
志武画的《白鹿原》的连环画,以一种变形的人物形象和变形的场景形态出现。一种古朴,一种原生形态,正吻合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北方乡村农耕社会的气象。人物造型、人物的行为和形态,展示着人物的个性人物的内心冲突和情感变换,我以为把握得甚为准确,甚为传神,更有画家自己着意的夸张和张扬。
志武大约在五、六年前写信告知我,他想做《白鹿原》书为连环画这个较大工程。此前,他已经几次深入到地理上的白鹿原,去探访民风民情,去搜寻那里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的遗存在村巷和农家小院的历史残痕。一把废弃不用的农具,一张尚未打碎当作柴烧的方桌或一条缺腿的条凳,一个从极左劫难中侥幸保存下来的镶在农户墙壁上的土地神神龛,都成为他复原白鹿原百余年前的生活原貌的信物。他说他反复读过《白鹿原》,并说出他对书中人物的理解。我在尚未看见志武是光脸是麻子的情况下就同意他干了。应该说,他干得不错。
在我的整个创作意识里,写作的最原始也是最本质的目的,就是与读者进行交流。作家创造这些作品并公之于世,自然期待能被更多的读者所接受所共鸣,由此而得到的创作的幸福感是任何名或物的奖赏都不能比拟的。连环画《白鹿原》的面世发行,将以一种富于动态的立体的艺术形式走向读者,自然也展示出画家李志武扩展了的艺术空间和别具一格的绘画风貌。
我和志武一样期待读者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