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二十) 作者:亚宁
总第14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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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三 十 年
9
九月,新学校建成使用,青石地基,青砖过半腰墙的创意,褚红的瓦顶,整齐的门窗,明亮的教室,开阔的操场,让太阳庙小学校成了全公社最惹人眼红的所在。耿家东边的大院不复存在了,只有西头的那处院子,还倔强地屹立在人们的视线里。没过多久,石朝阳借题发挥,继续拆旧建新。于是,一座离原地不远的新粮仓,便醒目地出现在了大队部的一侧。
耿家的两处院子在不同时间里被拆倒,转换成了新学校和新粮仓,实现了其本质与形态上从历史的私到现在的公的彻底转换。正如耿光祖所言,除了一堆砖瓦和椽檩门窗外,谁也没有发现值钱的玩意儿,倒是一些小娃捡到了十几个镇宅的小铁人。
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性格内向,少小老成,如其母一般很少与人相争,但脾气固执,一旦犟起来,九牛难拉回头。耿远东早就听说要拆学校老屋,小小年纪就郁郁不乐,充满了心事,只不与任何人说。看着墙倒屋塌,一片乱七八糟,众人皆从中拣拿东西时,这个小家伙却不为所动,只是伫立边上,一脸的沉重。有人开他的玩笑说:“这少爷就是少爷,傲着呢,才不会干这拣破烂的营生。”耿远东终于忍不住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说:“我才不拣,这整栋房子都是我们家的。”有人啧啧说:“听听,这小东西,还记着这是他们家的东西呢。”有人嚷嚷说:“这都多少年了,这个小崽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本性难移。”就有上钢上线者说:“老地主死了,阴魂不散。这小地主还活着,就是代言人。这说明阶级斗争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吵吵引来了耿光祖,他明白了什么,上去揪了耿远东胳膊,骂说:“屁大个人,你知道个甚,胡说乱道,还不赶紧往家里走。”耿远东头摇来摇去,不服气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房子,是我爷爷盖的嘛。”耿光祖眉头一皱脸一黑,冲着小侄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家伙觉到了疼,手摸着屁股,嘴里一边咕哝,一边呜呜哭着走了。
这事让焦巧珍知道了,又把耿远东拿笤帚打了一顿,可是儿子却犟上了,死不改口的还是那两句理由。焦巧珍打得手疼心更疼,歇在炕沿上时,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说:“你个小祸害,这么些年我白白心疼你们了,咋越长越不懂事哟。现在是啥形势呀,你咋敢说这么愣的话呢。你是不是不把一家人推到火炕里就不高兴啊!”耿远东也哭了,嘴巴还是铁硬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呢?你们常说好孩子不应该撒谎才对呀?”焦巧珍用手捏住儿子的嘴唇说:“冤家,冤家,真正的冤家。你还不赶紧给我闭嘴,非要气死我才行。”耿远东抽噎着说:“那我就再不说话了。永远不说了。”焦巧珍摩索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好,好,你就是装个哑巴,别人也不会把你卖了的。”耿远东立马止了哭,只是眼泪还在脸上滚珠子。
焦巧珍没想到这个赌气的儿子,竟然真的就不说话了,无论如何都一言不发。两天之后,她不放心了,故意问儿子话,可是小家伙还就是不张口,而且独自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放声大哭。焦巧珍有点想不开了,她觉得有天大委屈不为儿子所理解,躺在炕上生起了病。耿远东让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你打我我不生气。可我光祖叔他打我,我要记他一辈子。”焦巧珍虚弱地说:“你光祖叔是为咱们家好呢。你要是就这么犟下去,挨打的日子还在后面呢。”耿远东说:“那我就跟他们拼命。”焦巧珍又气又恨说:“好我那个愣娃,你才多大点年纪,就说这么狠的话。你说你有几条命哟。”
耿远东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村里的政治积极分子耳里,他们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小家伙骗到了一间屋子里,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挖空心思,问死问活,却没有从耿远东的小嘴里得到任何回答。小家伙就挨了一顿打,但他只哭不说话,这成了村里的一桩新闻,许多的人试着非要他说话,也都以失败告终。
有个大娃娃为了破除耿远东禁口不说话的决心,捏住他的鼻子,把手指硬掏进了嘴里。耿远东狠狠地咬住,无论外人怎么抽打和威胁,就是不松口。那娃疼得哭爹叫妈,说了一堆好话,才算脱嘴而出,只是指头已经肿得粗了有一倍,十几天消不下去。
村里再开批斗会,耿远东说过的话,以及他拒绝说话的事就成了引子,耿家的大小人都被牵扯进去,一个个接受审问和调查,理由是“娃娃嘴里吐真言,”娃娃的话肯定是受大人的影响,才会那么说的。焦巧珍与世无争,悄无声息偷生的愿望被打破了,她成了队里煽动年轻人政治热情的活对象。而且这把火越烧越旺,连六奶奶和姣姣都没能置身事外,他们不断被单独叫出去问话,然后再以不同之口的话,添油加醋地互相为证,进行深入的挖掘。越挖问题越多,思想和阶级的根源越深,反动的帽子也越扣越大。焦巧珍每次蓬头垢面地回到家里,都要盯了儿子看上半天,耿远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抱住耿巧珍放声大哭。
耿六向石朝阳求情说:“支书,我那个孙小子是个犟牛,娃娃家说话不知深浅,大人们总不能揪住不放吧。你跟那些娃娃们说上一声,就不要折腾光亮家的了,有什么罪要认,我们男人家认,有什么话跟我们家男人说就行了。”石朝阳没好气地说:“六爷,你当这大队是我们家大队呀?那些年轻人是我们家的娃啊!这是什么时候,连贫下中农都不敢乱说话,你们家咋就不知道厉害呢。”耿六挠着头皮争辩说:“知道,知道,我们咋能不知道呢,可这娃娃不懂事,他给你冒出了那么一句话,现在想甩也甩不掉了。我只是想求支书你,帮着说上两句开脱的话。以后我们家不管是谁,就连屁也不敢放了,更不要说乱说话了。”石朝阳郁闷地说:“六爷,你们一家是中农,尽量少跟焦巧珍往一块掺和。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我能关照上的地方自会关照,但面面上现在就这么个形势,该咋样她还得忍着,要不然麻烦还会更多。”
有了这样一句话,耿六放心了,站起来准备走,石朝阳叫住了他,犹豫地说:“六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讲了怕你们有些想法,又会骂我的不是了。”这么多年,耿六还是头一次见石朝阳吞吞吐吐,心里纳罕,忙说:“支书对我们家的关照,谢都谢不过来,你这话不是骂我们吗!”石朝阳摆了摆手说:“你知道吗,咱们陕坝县的老县长郭世雄,最近我听说也被打倒了。老汉受不了罪,喝药自杀了。”耿六目瞪口呆地“啊”了一声,又是快意,又是震撼。石朝阳继续说:“那可是个老革命,我们和人家比起来,资历差远了。我是想,连那么大的人物都说倒就倒了,轮到我们这些人,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耿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了摇头。石朝阳这才话入正题说:“现在人们什么都讲政治,咱们也不能留人以话柄,你们要是能理解我的意思,就体量一下我的处境。”这下耿六明白了,他万分理解打保票说:“支书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家绝不会连累你的。”
没过多久,耿六的放羊差事被人给顶替了,耿光祖的工程队解散了,他的队长职位也就不存了,而在学校里教书的姣姣,因为家庭问题被辞退。全家人都成了一般社员,每天下地参加队里的统一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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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全国上下政治运动的风越刮越大,耿家渐成太阳庙阶级斗争的一条黑主线。焦巧珍作为耿光亮这个大匪头的曾经存在、并活生生于眼前的一个标志。人们批斗她,讲得都是耿光亮的罪过,什么残杀共产党和人民群众,什么抗衡新中国的人民民主专政,什么抓壮丁卖苦力种鸦片毒害百姓,名堂多得让人一时难以记住。对此,她两眼一垂,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充耳不闻任何斗志昂扬的政治表演。她的这种态度惹怒了一位年轻姑娘,冲上来拽了她的头发,把一张因疼痛而变了形的眉脸对着与会群众,血红的眼睛,看上去狰狞而恐怖。
更可怕的是,焦巧珍作为大土匪留下的骚货,像东西一样被几个大队和公社借来借去。好几次,她的精神封闭法不能自保,反而成了拒绝改造,顽抗到底,装疯卖傻的心迹流露。她一直不再结婚,这一私人问题,成了替大土匪守节,向人民政府示威,为蒋家王朝招魂的阴暗思想的反映。便有心存不轨的家伙,借批斗的幌子,行一些不可告人的卑琐行为。
那一天,焦巧珍是被另一个生产队借去当批斗的靶子,同台陪站的还有几个地主级人物,只是与会的群众好象更关注她,特别是有些男人表现的最为积极。会议散了,她被关在一间黑屋里,等当地的民兵押送回三队。这空档就有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溜进来,以革命的名义动手动脚,威胁要破了这个土匪婆为大土匪守节的身体。焦巧珍反抗不从,男人自身后用一只手拽了她的头发,一手捂在了嘴上。批斗会积累的愤怒,瞬间在她的体内暴出,张嘴咬住了一根指头,上下用力撕扯,咯嘣有声。那男人一声惨叫,手里缠着揪脱的一簇头发,握住断指的手“噢”叫连声。焦巧珍没有感觉到头皮的疼痛,她凶狠地转过头,冲着那男人呸出了带血的断指和夹杂的血水。那一刻,她的体内升起一股寒气,意识出奇地平静下来,挺直身子后,还理了一下零乱的衣服和头发。断指男人嘶喊的同时,给了焦巧珍一耳光,把一个血手印留在了她的脸颊上。闻声冲进来的另一个男人,拿起了墙角的一根烧火棍,照着她的后脑勺击了下去。
过了多久,焦巧珍醒了过来,发现衣衫被撕烂了几处,浑身疼痛的难以动弹,再一摸才发现满头满脸的血。她挣扎了半天,爬到了一张桌子前,抱着桌腿慢慢站起来,歇了半天才拖动如铅的双腿,拾起那根烧火棍柱着向门口挪去。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意识空洞一片的她,本能地挪了出去,在灰暗欲雪的天空下,迎着凛冽的寒风,开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在路上,焦巧珍想不起自己是谁,莫名其妙着身后不知何时聚起的一帮孩子。他们先是对她指手画脚,后来就是一哇声的土匪婆、烂破鞋、反革命的胡喊乱叫,还有人抛来土坷垃打她。对应着这些声音,她终于找回了自我的存在,才和脑海深处的记忆线路连通了。她坚持在一条土路上一挪三停,费了半天时间,挪回太阳庙三队自家的门外。
焦巧珍两个被剥夺了上学权力的孩子,一直守在家里。他们从窗户上看见了两天没能回家的母亲,呼嚎着跑了出来。迎到了跟前,他们又被满脸血污,一头蓬发的母亲给吓着了,瞬间的惊恐之后,又哭又喊,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回到了屋里。
满头血痂,极度虚弱又疲惫的焦巧珍在炕沿边窝头斜盯着一对儿女,眼睛里却是空茫一片,任凭他们如何放声哭喊,只是没有反应,后来她往炕头上一倒,一动不动,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死了过去。耿远东已经懂事了,飞快地跑到了耿六家,一进门放声大哭:“六奶奶,我妈死了,我妈死了。你们快过去看一看。”吓得正在洗碗的六奶奶撂下锅碗,手在围裙上边擦边跑,直埋怨娃娃肯定是瞎说八道呢。等看到了焦巧珍,六奶奶也吓了一跳,忙翻看了她的眼睛,又比划了脉搏和呼吸,放心的吁了口气说:“没事的,你妈只是太累了,她要睡一会儿觉,醒了就没事了。”
六奶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又急又恨,她翻开了焦巧珍的乱发,发现了那处棍击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沫。她曾经有过包扎的经验,只是手头没有东西,只好先用剪刀清理了焦巧珍伤口周边的头发,再用清水洗了血沫,然后从自己的棉衣里撕出一点棉花,用火烧成了棉花灰敷在了伤口上。一通照料过后,六奶奶又陪两个娃坐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留下耿远东守在母亲身边,叫了焦巧珍的小女儿,跟自己回家取吃的东西。
那一天,焦巧珍睡到半夜才醒来,借了窗外的月光,看见儿子在丢盹,女儿紧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炕头处放着一碗小米粥,两块饼子,一盘小咸菜。看着这一切,她不知何故,一个母亲的心,突然变得空虚而又硬实,竟然无动于衷地又合上眼皮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她挪着身子到了炕边,没有去吃东西,而是下地洗了一把脸。当她用老木梳子清理两边脏乱的头发时,却毫无痛感地梳下了一大把乱发。焦巧珍吓了一跳,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除了被批斗时揪掉过几簇外,竟然一夜之间开始大团地脱落。
两个孩子被惊醒后,,看见活着的娘亲,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你一声我一声叫着妈。焦巧珍冲着一对儿女笑了笑,抽动脸上的一道伤疤,变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的舌头也肿了,只好用一种听上去怪怪的、有点含混不清的声音问:“这两天你们吃啥了?是不是饿坏了?”耿远东听得不太清楚,还是明白了意思,忙说:“我们不饿,每天都到我六爷家吃饭。妈,你先吃点这粥吧。”焦巧珍长吁一声说:“只要你们不饿就好。”女儿端了那碗冷粥,硬要焦巧珍吃,还说:“妈,昨天晚上,我六奶奶、六爷爷、光祖叔叔、姣姣婶婶都过来看你了。你就是睡着不醒来,他们也不让我叫你。还说,只要你一醒来,要先吃点饭,喝点水才行。”焦巧珍摩挲着女儿的头,要了一碗热水喝。
一口温热的水进嘴,焦巧珍的口腔里一阵疼痛,再一进喉咙,食道和胸腔全都是痛的反应。只不过有的尖锐,有的憋胀,有的生硬,还有的是火辣辣的。她强迫自己一点点地接受了水,最后在一双儿女的注视下,兑了点热水,喝进了那碗米粥,快要散架的身体才又联接起来,原本萌生的死的念头,再一次被要为一对儿女而生的愿望给压下去了。
耿六一家过来看望焦巧珍,追问之下,知道了事发的前前后后。耿六破口大骂,耿光祖也是气愤不已,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得向石支书反映一下才对。焦巧珍感激说:“六爹六妈,我娘家也没什么人了,自从来了太阳庙,我就一直没回去过,也没有再联系。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悄悄地关心着我们娘仨个,光亮他要是地下有知,他也会念你们的好。”耿六不高兴地说:“瞧这媳妇,说这些见外的话干甚。咱们只要坚强着过上几年,我想这种苦日子总会有个头的。”六奶奶说:“巧珍,现在就是这形势,没办法,你凡事都要想开来。你六爹说的对,这国家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这么搞下去的。”耿光祖坐在一边,心里翻腾的是对当年的回忆,姣姣揪了他一下,意思要他也说两句话。耿光祖说:“最近我就听说,上面的方向要变了,有些革别人命的人,转而被别人给革了命。我还听说,陕坝镇上现在都分成了两派,互相发生了枪战,还死了十来个人呢。”耿六抢话说:“对,对,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咱们家人呀,就耐着点皮肉熬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焦巧珍灰暗的眼睛里亮出了一线光亮,一眨眼又隐去了,她说:“除了熬,谁能有什么办法,谁让光亮他做下了那么多罪孽呢。他一走了事了,这罪得我们娘三个赎啊。”一句话触动了耿六,他说:“也倒是,那时候光亮确实杀了不少人,这都是报应。巧珍说得对,咱们都想开点,不要觉得有什么委屈。”六奶奶反驳说:“你们快不要胡说乱道了,这算什么报应,广播上见天都说这是政治斗争,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只不过人家有了阶级,咱们现在没阶级了。”这是个天大的道理,全家顿时哑口不语。六奶奶见状,又噗哧笑了,说:“其实我啥也不懂,照着说出来,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耿六说:“不是吓,是想不通。”六奶奶训斥说:“想不通还想它干甚,快不要在这扰巧珍了,咱们回家,让她好好休息吧。”
耿六和六奶奶回去了,耿光祖和姣姣被挽留了下来。两人坐在土炕沿上,看着焦巧珍,不知道她要说啥。照进窗子的阳光,让焦巧珍脸上带出几分羞涩,她回忆着耿光亮活着时,全家人住在镇上的往事,感慨说:“远东他爷爷奶奶,那算什么地主,前半辈子受了多少苦,那是世人都看见过的。好容易光亮出息了,家里有了钱能享受了,他们穷命一场,还是省吃俭用,把钱财都买了地。那时光亮不同意,可两个老人就那么个爱好,谁也没办法。他们走了,留下一堆的罪孽……唉!这些就不说了,我听说他大爹挨批挨斗比我遭遇的还厉害,只有你们家还相对安生一点。要说咱们两家住在一个村子里,虽然分开过,可心还是在一块的。现在的斗争会,是越开越没了样子,在家门口人熟还照顾点脸面,到了外面,毛驴牲口就太多了。他们那哪是开批斗会,纯粹是遭践人,我就怕万一哪天出点事,我可怜的两个娃,没爹没娘可咋活呀!”说到伤心处,焦巧珍泣不成声,姣姣陪着流泪,劝导说:“嫂子,你就往好了想,这挨批挨斗的事,我们替不了你,两个娃你就放心,有我们家人一口吃,他们保险饿不住。磨难上几年,咱们总有个出头的时候,到时娃们都大了,你也就享福了。”抹了一把泪,焦巧珍忽然毅然决然说:“我想过了,为了我两个苦命娃,再大的屈辱我也要活下去的。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光祖,姣姣,念在这些年情份上,他们就全托付给你们了!”说着,挣扎而起,一头磕了下去。
11
与焦巧珍遭遇一样,一堆烂泥扶不上墙的耿光德,从名份上被定为己死的后套第一大地主的传人,全公社的大会小会轮着批斗。他原还抱着对什么罪名都不争不吭,你说往东就往东,你说跪下就不站起的态度,但却熬不过连天昼夜的批斗会,几次就晕倒在在台子上。有狂热者上台对他进行暴力清算,他的右臂被打断又接上,左手小拇指在一次昏死中间,不知被何人用何种办法截掉,遗弃不知处了。如果将他的断指之事与焦巧珍咬断人指联系起来,就完全属于一种同类型的革命报复。
正当耿家老老少少几乎绝望的时候,革命形势出现转机,那些个红卫兵娃娃和工作组,似乎失去了在广阔天地里闹革命的热情,一阵风地赶回了城里,参加更大规模也更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的夺权运动去了。留下本地乡村的积极分子,失去了身披光环的指导者,同时大概是久斗的疲劳,慢慢没了以斗人为乐的活动兴趣,暂时偃旗息鼓安生下来。这让耿家的人看到了曙光,得到了休生养息,生活随之在偷生中安然了一年多。
这个间隙里,一队的耿光德一家,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为儿子耿牛牛说一房媳妇的迫切愿望上。这个愿望也成了三队耿家老小关心的一件大事,凡能说上话的人和地方,都放出低标准的风声,就是二婚过的女人都可以。可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是无人愿意沾边的臭狗屎,更别说娶妻这么大的事情。相反,大龄的耿牛牛对自己的婚事并不上心,有时还消极以对,东躲西藏不肯就犯家里的安排。
终于有了个信息,说是圪卜村有个女娃,由于父亲在解放前参加过反动神道门组织,解放后一直被关在牢狱中进行改造。这个污点,让这家人的成分先天黑多红少,在全国性的政治风浪里也受到了不少的冲击。耿光德对此满不在乎,一门心思要为儿子娶个女人回来。当他随了媒人去到圪卜村,才发现女方竟然是耿光亮当年入哥老会的师傅冯全的小女儿。耿光德哭笑不得,双方乌鸡配乌鸦,门当户对,也就一拍即合,玉成了一门亲事。
耿牛牛结婚的当天,一辆大汽车给太阳庙大队送来了几十号“绿色”青年。这些人统一身着没有帽徽和领章的黄绿色军装,袖子上别着红袖章。他们一下车就直奔大队部,对正在召开会议的石朝阳实行了三下五除二的夺权,当场打倒在地,更踩上了十几只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与会的所有人,也有反应快的变节之徒,与夺权派交流过后,反水与一帮夺了权的红卫兵合伙在了一起。
参加婚礼的耿家人风闻到传言时,还以为是有人乱说。等到消息进一步被证实,石朝阳已经被押到车上,说是拉到陕坝镇的看守所里,等待进一步的发落。耿家的喜庆事宴顿时失了气氛,亲戚故旧草草吃了简单的婚礼饭,便各自散去。留下来的耿六、耿光祖和焦巧珍及其两个娃,还有两个平日里很少往来的姑姑,大家大眼瞪小眼闷坐不语。
耿六抽着旱烟分析这一突发事件,他认为石朝阳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被押回去审问清楚了,就跟上一次下台一样,还会重新回来当大队支书的。因为,太阳庙大队还没有人能比他更强,更了解这里的情况。送戚人出村的耿光德回到家就锁了眉头,晦气地嚷嚷说,连石朝阳都被夺权打倒,咱们家怕又要遭大罪了,这可如何是好?刚生完小孩的耿二芸,快言快语说怕也不顶用,这些年什么罪没受过,他就是再大的运动,也不能不能让人活吧!这么吵吵了半天,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了窝在一边的耿光祖身上。这些年耿家形成了一个共识,认为耿光祖是家里最有主见的一员,大小事不能定夺的时候,一般都按他的主意来。
那一天,沉默寡语的耿光祖给全家人分析说:“这些来大队夺权的年轻娃娃,就是新生的红卫兵组织,他们的力量远大于当初的那些个下乡来的青年。这些娃娃受过毛主席的接见,中央是他们的大后台,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再大的政治人物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这地方消息闭塞,我听说连刘少奇副主席都被他们打倒了,还有那个能领兵打仗,立下赫赫战功的彭德怀都被关了禁闭。可想而知,他们在太阳庙的出现,绝不会仅仅抓走石支书就了事,我怕他们是先夺权后参政,那可就有大麻烦了。因为这些年轻人行事一般不会考虑后果,折腾起来会超出咱们想象的。我还听说城里的文化革命比乡下更厉害,许多的工厂不上班,商店不营业,学校不上课,人们分成两派闹革命,满大街都是大字报。有的人头一天还在台上讲话,第二天就成了反动派;有的人让打得残废,还有的都让枪毙了。对于咱们家人来说,最好暂时少走动,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冲动乱来,更不能想不开,只要抱定一个忍字,就不会有啥大的事端。我现在担心的是咱们家过去跟石家关系复杂,怕人家一旦再联系起来,那才是最危险的事情。好在这两年咱们跟石家拉开了距离,来往少多了,可过去的那些事情要是被翻腾出来,陈籽麻稗谷子那才难说清了。我看石支书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咱们家的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落井下石,能说的话说,不能说的话就是死也不能说。要知道,这不仅是为了别人,更主要是为了自己……”
耿家人这么多年难得一聚,耿光祖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反复思考过的轻重之事,和盘讲了出来。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些夺了权的红卫兵来势汹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不知什么人从陕坝镇上查阅档案文献的时候,找到了当年石朝阳为活命,写给耿光亮的那份保证书。这一下问题就大了,在石朝阳还蒙在鼓里的时候,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连开了几天闭门会议,以绝密和重大事件的规格,展开了对过去那段历史的深挖与细揪。这些人知道了耿家与石家的关系,所以没有惊动耿家人,而是从外围调查了解,并顺藤摸瓜排出了六七名曾经的当事人。这些人中,有当年看押犯人的牢头;有那次执行死刑时,受命特别关照而放了空枪,留石朝阳一命的杀手;还有伪装成军统特务,下太阳庙捉拿石朝阳的一名当年行动队的士兵;就连曾经是狱中的老伙夫,也都在证明资料中摁了手印。在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待中,一段尘封的往事被暴光。
被押解到镇上,在一堆证人证言和亲笔保证书面前,石朝阳傻了眼。他实话实说,交待了全部情况,并说那时的自己仅仅是进步青年,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为之,后来随着认识的提高,参加了共产党,被党派回到太阳庙开展工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这样的自我辩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坦然,他被关进了新建的县大狱,罪名一时尚无定论。因为他的入党介绍人郭世雄县长,早几年已经自杀身亡。另一方能证明的便只有耿家,他们的话谁又会信呢!
几天之后,石家被抄,一帮红卫兵翻箱倒柜,拿走了一些所谓的罪证。进一步搜查时,有个女红卫兵舀空了满满的水瓮,在挪开的墙角处,看见一根埋入地下的不显眼铁丝,卷着一根发霉的不起眼的小木棍,就用力揪了一下,细铁丝扯起了一点浮土,并没有断。抱着怀疑一切的警惕,这个女红卫兵喊问铁丝是不是敌人电台的天线?这个大胆的疑问,一下子成了焦点,都以为发现了重大案情。一时间锹头镐把都用上了,旁边碍手碍脚的两个大瓷瓮,也被打成一堆烂瓦。这群人顺着铁丝挖下去,在一米多深处碰到了硬东西,一个个顿时精神大振,再下手时已经很小心翼翼了。费了半天劲,挖出了一个黑瓷坛子,里边塞着东西,看上去并不是什么电台。红卫兵们多少有点失望,坛子就被打烂了,露出了八个元宝疙瘩和两件不起眼的玉如意。
面对一切,石广老汉傻了眼,懵头懵脑,一问三不知。几样宝贝就被缴走了,摆在大队部展览,有人认出了当年收缴耿家地下财物时有类似的东西,可都交了上面的公家,这石家咋也会有呢?耿光德和耿六都被唤了过去,辨认了半天,心里明白确实是自家的东西,但不敢承认,暗骂石朝阳不是个东西。
外人不知,当年从耿家得知消息后,当晚正好遇了大风天,石朝阳一时机灵过头,偷着挖了几样宝贝回来。埋到自家地下后,心里迷信金银入土,会如太岁一般走动,便系了根铁丝拉着。没曾想,此举成了暴露的引子,说起来实在太过天意,应了冥冥不可测之说。
12
石广老汉和耿六连同几样脏物一块被押到了县城,先被关在看守所,后转到了围墙高大,铁门威严的县城新监狱,与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关在一起。黑暗中两人虽有很多话想说,又不敢往一块拢,只能各自想着心事。正是这一夜的冷静,让耿六对石朝阳私窃家财的怨气顿失,明白了两家人之间关系要害所在,联想到儿子耿光祖所说的话,又想起了在翠花山上的经历,他拿定了主意,损人不利己的事,打死都不做也不说。
随后接二连三,换了几拨人的审问,耿六都没有乱说,挨了打也没改过口。几天后,他搀着老朽如皮囊的石广老汉走出了大铁门。在阳光下适应了一会,耿六说:“咱们该交待的都说了,该求的情也求了,现在先回家吧,朝阳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石广老汉往台阶上一坐,衰弱地摇头捶胸,喑哑地说:“他们这么做,对我儿不公平呀!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朝阳出来。”耿六的头脑也是混沌一片,自个儿也没了主意。两名狱警上前,一通咋唬,吓得他们唏哩糊涂地走了开来。
到了街上,身无分文的耿六,嗅到了从一家红星饭店飘出的饭菜香味,口腔里顿时湿出又酸又苦的涎水。他拉着石广老汉坐在食堂厨房后面的一块石头上,翕动了鼻翼贪婪地嗅着。后来,他对石广老汉说:“你先坐着,我去讨点吃的过来。要不然,这还把人馋死了呢。”就绕到食堂前边,衣衫不整地走了进去,又很快被赶了出来。出来的耿六嘴里嚼的有滋有味,手里多出了半个馒头。他来到了老汉身边,把剩下的馒头塞给他说:“吃了吧,这馒头全白面的,香的很。”老汉不为所动,耿六说:“你要是不吃,我可一口全吃了。告诉你,这还是我硬给你留着的。要不然,这么十个我都能吃进去。”老汉含糊而又充满了期望地半仰着头说:“六爷,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儿给枪毙了吧?我那儿要是这么死了,他实在太冤枉了啊!他要是死了,那我也就活不成了。”耿六骂说:“你个老东西,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做的证对朝阳都是有利的。依我看,你儿是个有福人,死不了的。相信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回去当支书的。”石广老汉睁大了一双小眼,自言自语说:“当不当那个烂支书都无关紧要,只要老天爷保佑,能让他平平安安就好了。”耿六盯着一只跑过去的狗,茫茫然应和说:“是啊,朝阳要是知道,现在这个年月,政治上的事吃软不吃硬。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保全自己最重要啊。”
两人身无分文,想步走着回太阳庙,石广老汉的身体太差劲,精神恍惚,一会儿说走,一会儿又撕撕粘粘改了主意,放心不下儿子的事。困难中,耿六想起了一个人,便独自在县城四处打听,就寻到了县百货公司,见到了多年没有联系的老乡亲胡广平。这位老乡解放后混得不错,居然进了百货公司工作,还当了一个小领导,人虽上了年纪,身体也发福了许多,豪爽却依然当年。知道情况后,他二话没说,取出了身上带的十块钱,又借了十块,全给了耿六。
有了钱,耿六找到了眼巴巴等消息的石广老汉,先就近吃了一碗汤面,说了一通宽心话,将他骗到了汽车站,买了当天的班车票,于后半晌回到公社,又搭顺路的驴车,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太阳庙。
耿六一进家门,望眼欲穿的全家人自然是欣喜万分。六奶奶端详半天,发现他满身的土尘,看不出受过特别的伤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埋怨说:“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家里人都急疯了,连个口信都不往回捎,真是越老越不知深浅了。”耿六辩解说:“我都让人家下了大牢了,能活着就不错了,跟谁去捎话呢?”六奶奶说:“反正你也算是个活死人了,从来不把家里人当回事。”又抽了鼻子说:“赶紧把脏衣服全脱了,臭死人了。”耿六裂嘴嘿嘿笑了,鼻子嗅了嗅问:“家里咋有一股女人坐月子的味道?”六奶奶漫不经心说:”我没说错吧,才几天就把家里的事忘了。”耿六仍然想不出什么事。六奶奶说:“可怜我那女子,又给你们耿家添人口了,还是个孙小子。就等着你这当爷爷的回来给起名呢。”耿六眉开眼笑了,就要去看新生的小孙子。六奶奶阻止说:“算了吧,就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把娃娃吓着了。”
给队里淌秋水的耿光祖回家吃了饭,和耿六叨叨了半晚上石朝阳的事。他不无忧虑说:“看来,我朝阳叔的事怕是凶多吉少,搞不好会坐牢的。”耿六长嘘短叹说:“真要那样倒到好了,我是怕他被人家给枪毙呢。现在的事只要往政治上一挂边,那再小的事都是大事。何况他不仅是贪污,还有变节和欺骗组织三大罪呢。危险了。”耿光祖沉默了,觉得要是那样,这事就太惨了。一时间,石朝阳过去待自己的好,就一窝蜂地涌上了他的心坎,不由地暗下决心说:“不行,咱们得帮一帮石支书。毕竟人家有恩于咱们家。”耿六迷离的眼睛睁开了,瞅着儿子半天才说:“怎么帮?你当我不想帮啊,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要是掺和进去了,对他来说只会越洗越黑。”耿光祖解释说:“咱们当然不行,可以找人呀!我的一个同学听说是县革委会的什么主任。当年,我们的关系可是好得很。”耿六皱起了眉头,怀疑地问:“你的同学?他过去能念书,那成分肯定好不在哪,怎么会当上这么大的官呢?”耿光祖悄悄说:“人家那时候就是进步青年,自己入了共产党不说,还差点把我也发展进去呢。”耿六一下子来了精神,把身上的被子一推说:“这可是好消息,得告诉你石大爷,要不然他们家人会担心死的。”耿光祖忙说:“千万不要去说,这同学的消息我还是一年前听到的,现在究竟如何,我还不知道呢。再说,现在又不是过去,人家肯不肯帮忙也很难说。”耿六“噢”了两声,催他明天就到县上去。
耿光祖第二天一早去了陕坝,耿光德在晌午时分过来看望六爹。他左膀用白布带子吊在胸前,脸上一道黑青的伤痕,头发乱蓬蓬,面带着几分浮肿,走路脚步都有点不稳。这副样子把耿六吓了一跳,忙问他这是咋了?耿光德若无其事说:“没事,被那些王八蛋在批斗会上打的。”说完了,又小声解释说:“其实没有多严重,我是故意装个样子让世人看呢。”耿六皱了眉头说:“你还是伸出来动作一下,让六爹看看。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耿光德没有照做,只很肯定地说:“六爹,我真的没事。我还担心你,去了县上是不是也挨打了?”这一问戳痛了耿六,先愤愤,后又淡淡地说:“挨一两下打怕甚,我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是砍头又能咋样。”耿光德反而生起气来了,仇恨说:“六爹,你说城里来的娃娃是不是都是鬼转来的,他们打人就跟踢皮球一样,咋就没有一点人性呢!就说我这胳膊过去受过伤,他们不相信,硬要坐我的飞机。要不是我装死,他们真敢给我撇断呢。”耿六叹息说:“谁知道,反正这世道不正常的厉害呢。中央那么多老革命说打倒全打倒了,别说咱们家人了。”
这一说,叔侄二人谈开了石朝阳的事,六奶奶的午饭就做好了,端到西屋的炕桌上。耿六看见吃的想起一件事,问耿光德家里现在不缺粮了吧?耿光德说:“这两年好一点了,就是细粮太少,粗粮吃得人拉屎都不通。肚子里尽生虫子。”耿六边举筷子边说:“就怕朝阳这一出事,再换上个二砍刀货,让人们饿上肚子傻向国家交粮,那就麻烦了。你们还是早做点打算才对。”
吃过午饭,叔侄俩关了屋门,各自把平日憋在肚里的话说了个够。耿光德本就是来倾诉的,他把西村东村批斗自己的事一桩桩说了个遍。这一说就带出了两档子事情:一是驴坟里的驴尸失踪,原来是被五队的一户人家在埋了后第二天晚上偷回去给吃掉了。二是耿家原来在西院里养的那只大黄狗,在耿福地出事后,被几个无赖汉给弄出去吊死在柳树上,同样当了人们口中美食。耿光德骂骂咧咧说:“这些事当年家里人都不知道,现在却成了偷人贼忆苦思甜的光荣事,更成了咱们家的罪过。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啊!”耿六是认识这两个道破迷事的人,只不过没那大的记忆触动。他冷笑说:“这真应了古话贼不打三年自招的说法了,不过这些牲口事都过去快二十年了,别人爱翻腾就由他们去,咱们不能去认真。”耿光德说:“我当然知道了,就是觉得心里憋气的恨。”跟着长吁了一口气,说起了另一档子事。“六爹,你跟石广老婆子说一下,看能不能再给我们家二女子在三队寻个婆家。她年龄也不小了,该考虑这些事情了。”耿六连说不行,说:“石家现在连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顾得上管别人家这些闲事呢。再说那石老婆子,现在不比从前,仗着儿子的影响什么事都好说。那一家人现在比咱们家还倒霉呢。”耿光德拍着自己的脑袋,自怨自艾说:“瞧我活成甚了,刚还说的话就忘了,这脑子简直快成猪了。”耿六说:“这事完了让你六妈找机会吧,她现在跟村里的女人来往的好着呢。”耿光德应承着,说下午出工时间快到了,自己得回一队去。临出门时,耿六嘱咐说:“光德,巧珍现在精神压力大得很,再有什么批斗会的时候,你要多操个心眼才是。唉,一个女人家遭这些罪,还得拉扯两个娃娃,不容易啊!”
再说耿光祖到了公社,等车时遇到了一个熟人,一聊,才知道要去找的那个同学,早被别人赶下台,轰到不知何处去了。没了这个目标,去县城便毫无意义,他便在公社看望了两个熟人,被留着吃了午饭就往家里返,半道上碰见了低头匆匆赶路的耿光德。两人一照面,各自愣怔了一下,互道了情况,耿光祖的情绪就更低落了。分手走出了一段路,耿光祖突然想起一件事,返身追上说:“光德哥,我听公社的人说,县里最近挖出一个潜藏的台湾特务大案,咬出一堆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咱们还是多注意一下才是。”耿光德有点发懵,说:“这事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耿光德诧异地说:“现在这地方上,什么坏事人家不跟咱们家联系呀!何况是国民党特务这样的大案子。”耿光德脑子嗡嗡响,嘴里含混地自嘲脑子就跟个猪一样了,一边“噢噢”着走了。
耿光祖站在那里,望着这个原本就不太刚强,现在被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给搓磨的有点神经质的哥哥。再联想到石朝阳所处的危险而又无助的境况,他一时也有点恍惚起来,究竟谁比谁更可怜更悲哀呢!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何时才是个头啊?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