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赐:我只想约会大自然的魂魄
霜叶
林风眠坚信,中国艺术的出路在于融合中西,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家的成败全赖于中西融合实践的得失,他一直以创作实践验证其信仰。正因为如此,油画成了我国现代绘画的主要媒介,从李铁夫到颜文樑等第一代中国油画家们致力于摹拟欧洲油画,而第二代油画家则热衷于探索富于中国独特意蕴的油画,苏天赐即是从事这一探索的突出代表。
1948年,苏天赐成为林风眠的助教,得到了导师更多的教益与启示,对东西方艺术进行了较系统的研究,开始探究中西融合的可能性,而支撑苏天赐顽强艺术意志的是他童年时代对自然的天真印象,这些都渗透于其艺术灵魂的深处。
温泉之秋
苏天赐常常谈到他童年的一件事,有一天,在风雨过后的树林中他发现了一只覆巢中的雏鹭,并小心翼翼地把雏鹭捧回了家,用从池塘中捕获的鱼虾精心饲养它。不久,雏鹭便长成了一只亭亭玉立、如雪如脂的白鹭。但是,终于有一天,羽毛丰满的白鹭飞走了!
白鹭“无情无义”的离去使苏天赐伤心至极。为了能再看到心爱的白鹭,神色黯然的他爬上了自家屋顶的天棚,翘首向远方的天际望去。他虽没看到期盼中的白色的鸟,却看到了使他心旷神怡的辉煌景象:夕阳把大大小小的房屋铸成碎金,在浓绿中闪烁,又撒向远方。苏天赐回忆,在天棚上望了很久,说不清是为了等候鸟儿还是神迷于眼前的景色。
太湖鱼塘
飞去的白鹭只是把暂时的痛苦留给了他,但却把大自然作为永恒的朋友介绍给了他。这样,白鹭的飞逝而去也就成了一种颇具宿命意义的指引,把他从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里带进了一个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多少年后,苏天赐无不感慨地回忆道:我正是从这里走入并迷恋于大自然的,进而也就走进了一个迂回起伏,辽阔无边的艺术世界,并在艺术中追求表达出我在大自然中所发现的神奇和我对它们的感激之情。
水乡之晨 50X73cm 1962
苏天赐对家乡的景色怀着赤诚的童心,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很容易与自然产生一种内在的亲近感,有一次,苏天赐在图画课课余作业里的一个五角图形中他画上了与他朝夕相伴的小山、石塔、大树和古庙,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景写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第一次!他开始用作画的方式与自然进行交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交流已不再仅仅是一种方式,而是成了他的习惯和需要,进而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苏天赐将自然视为“触发激情的因子”,从中“寻求情感的共鸣和激励”,另一方面不断探求最适合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表现方式。
秋风掠过太湖 布面油画 1993年作 35cm×60cm
追求东方的韵味是苏天赐与其师林风眠共享的目标。当林风眠以中国绘画材质表达东方韵味时,苏天赐坚持借助油画载体抵达同一境界。出于对自然、对绘画、对自己的忠实,从不刻意追求风格的苏天赐却形成了独一无二的油画风格,从不奢谈油画民族化的他却真正创造了具有鲜明江南意趣和中国特色的油画。
太湖渔港
他把油画的本色韵味与中国诗画的意境美妙而自然地融为一体,苏天赐的油画充满中国的诗情画意。观看他的《皖南秋色》或《霜晨之二》,立刻把我们带入了“寺多红叶烧人眼”的诗境,而《雪下清流》或《雪后池塘》令人诵咏“水北烟寒似雪梅,水南梅闹雪千堆”的诗句。
槐花 55X44cm 1963
我们几乎可以从中国古诗宝库中为苏天赐的每一幅画找到相应的诗句,表达对其画面意境的感受。同样,我们可以用“简易而大巧出焉”评价他的作画技法,而用“平淡而山高水深”概括对他绘画的印象。
傍水人家
苏天赐的油画笔简意深,其人物求韵,其风景求远。将苏天赐的《斜倚的人体》或《侧卧的裸女》与马奈的《奥林匹亚》相比较,不难发现前者在后者正面性的平面化语言中注入了东方之韵。画家在女人体的关键部位如托着头的手臂和右侧乳房处略施勾勒,遒劲有力的几根中国画式的线条即刻将粉气化作一种特殊的回韵。
斜倚的人体 73X50cm 1992
在中国传统画论中,韵与远是相因相成的品评标准,韵即能远,远即达韵。苏天赐的人物与风景说明两者精神共鸣。在《修篁临水》的近景中,勾勒女人体的线条化作了春天的修竹,透过竹子,所见之远山,其笔韵与塑造前述裸女肌肤气韵相通。此画以薄涂画法为主,宜于表达中国写意山水的气息。但未必唯有这种画法才能传达韵味,《桃花簇拥的山村》一画,以厚厚的色彩和凝重的块面画出了远之余韵。
桃花簇拥的山村 41X61cm 1994
然而,苏天赐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而其如诗如梦的抒情油画似与这个特殊的时代相背离,亦即其艺术并未反映那个政治严峻的时代,反倒平静地折射出他对自然、对艺术、对人生的纯真、浪漫的情怀,丝毫没有悲愤的迹象。
春风又绿江南岸
1949年,苏天赐创作的《黑衣女像》被斥为形式主义,遭到公开批判,随后被迫离校,在步步升级的批判中,他的精神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得不痛苦地思考是否放弃其“美好而诚实的追求”,即绘画。然而政治的压力没有压垮苏天赐的艺术意志,他没有屈服于时流,即使在这段最艰难的时局环境里,他创作的作品依然充满抒情意趣,1962年的《槐花》,《春风又绿江南岸》等,与其所处的时代氛围似不相干。
江南四月
伟大的艺术家都不愿与无法理解其作品的时代为伍。近代中国画家齐白石、黄宾虹和潘天寿的伟大并不在于他们能与时俱进,反而其风格与其所处时代的要求相去甚远。不可将“艺术反映时代”当作判断其作品优劣的价值标准,而艺术之所以区别于其他人类活动而具有特殊的价值,恰恰是在于它的超越性。
大桥远眺 纸板油画 25cm×63cm 1973 年 苏天赐家属藏
苏天赐(1922—2006)
当代中国杰出的油画家、美术教育家。
一生致力于油画艺术在中国的生根与开花,既倾心于西方的求实精神,更珍视民族艺术的宏大气度,融会中西,创造出一种具有民族内蕴的现代的中国油画,成为将油画民族化的最具代表性的油画大家。
水乡之晨
1948年,苏天赐受聘国立艺专,此后一年间,他步入个人艺术生涯中的首个创作高峰期。苏天赐通过流畅、随意的线条勾勒实现了对人物“形”的把握,自其笔端流淌而出的线条总带着一种“写”的意味,呈现了东方式的诗意格调。
黑衣女像 83X67cm 1949
我想到在画《黑衣女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两个形象,一个是生活中的这个人,一个是眼前的这个人。在生活中我熟悉我看见的这个人的许多侧面,在眼前的这个人我抓住她的具体的特点,我将两个形象都放在那儿,一个是游动的视点,一个是固定的视点,要同时体现出来,要抓住神就要这样去做。我后来看看这张画很有意思,过了几十年再看跟当时的肖像照片很接近,但当时并没有找照片跟她对照起来画,老同学们也一看就觉得是这个人。
……
经过这样的研究后,我开始了一系列的尝试,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线跟形体与色彩产生了协调,巧妙地结合起来,用笔也比较放松灵动。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先后画了《蒂娜像》《蓝衣女像》《黑衣女像》十几张这样的画,在画中我寻求形体与线条的结合,形与神的结合,尽量放纵我的感情,给画幅律动的生命。《黑衣女像》正是这一阶段研究与探索的小结。《黑衣女像》是完全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画的。一般的人物写生是从一个固定的视角去描绘对象,而我的试验是从摆脱固定视点开始的。我在作画时是综合了生活中对对象的理解与情感,是多视角观察的总和。我画了又刮掉,重画又重刮,不断地尝试又不断地否定。在反复了十多次后,我追逐的两个影像已在画布上随着线条与色块的游动融为一体,如同一个生命体一样不可作部分的移动,而这正是我所要表达的。在这里,游动的视域是主要的,它设计了形象,追踪其神韵;固定的视角是一种补充,它丰富了实感,坚固其形象。
——邬烈炎《信步与回眸——苏天赐访谈录》
蓝衣女像 布面油画 73cm×51cm 1948 年
《蓝衣女像》至今已半个多世纪,画面上出现的龟裂和斑驳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画中女青年衣饰的紫蓝和头发的金褐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这并未减弱作品所具有的感染力。即使现在我们仍能从画面上感受到画家在创作时的那种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自信状态。
“回归于纯真本原的大自然,回归于面对大自然的自然心态”。
苏天赐由20世纪80年代初对外在形式的探究,转向内心意象的抒发,不断弱化具体场景和真实细节,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阔大的境界和更为强烈的主观意象,常常以少胜多,举重若轻,绘画风格变得更加凝练深沉。
1987年苏天赐应邀赴法国巴黎考察艺术,多次西方之旅,更加坚定了对东方意韵的追求,让大自然的魂魄领路。巴黎之行的收获时,他感慨:“当我们从东方眺望这些西方艺术的高峰时,觉得遥不可及,经过细细寻找,开始辨认出来这都是人类心迹的延伸。它们所达到的高度都是有迹可循的;无论东方、西方都是一样。它们相距其实并不遥远。”
苏天赐转向内心意象的抒发,不断弱化具体场景和真实细节,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阔大的境界和更为强烈的主观意象,常常以少胜多,举重若轻,绘画风格变得更加凝练、深沉。
苏天赐笔下花卉的抒情性与他内心蕴藏着的诗人气质是分不开的,什么样的花卉都能觉察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笔意趣味,整个过程,一挥而就,一气呵成,无任何雕琢之气。花卉作品想告诉人们的不是所谓“似与不似”,而是通过对气氛、情趣、境界和韵味的渲染,竭力表现出它们的内在的品质和神韵。
早春·汤泉湖 布面油画 75cm×250cm 2003 年 苏天赐家属藏
苏天赐作画的素材,有时直接来自写生,有时借助速写。他也用照片,但从不照样描摹。他晚年画的更多的是在心中蕴藏酝酿已久的意向,一旦触发那激情的因子,就借题发挥,喷薄而出。2002年春,他移居南京城郊汤泉湖畔,有了较为宽敞的画室,开窗即见湖光山色,旦夕晤对给他带来不尽的灵感,这张画就是直接取材于此。
山景
海
我站在画布面前,信笔涂鸦。人老了,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只是,当年我想揽尽人间春色,现在我只想约会大自然的魂魄。
我受惠于大自然的太多,对于她,我永远珍藏着感激,我生命中存储的最为久远的记忆就是故居门前那一片葱绿。那时,我父亲养家还很艰辛,全家住在一间非常狭小的泥墙小屋里,阴暗、潮湿、闷热如蒸锅,除了晚上睡觉,我的天地就是门前的草坪,即便到了薄暮时分,我也要坐在门槛上望着前方出神。门前很空旷,草坪过去是池塘,晨昏之际常有水气弥漫,好像薄纱轻轻拉起,若隐若现地露出那半截城墙,还有那夜空衬托得如同剪影一样的小山和石塔,而池塘边上的几棵古老的木棉,总是纵横舒展着那豪气十足的枝柯,有时还慢慢地托起那或圆或缺的一轮半轮明月。
大自然给我爱抚,教我感受她的多姿,却藏起神秘。于是,稍为长大,我的天地就扩展到那正对着我家门前的那座小山,坐在石塔的阴影里俯瞰着我那不远处的家门,随着云影的灼烁追移,我的视线直到天际,那里一片蔚蓝,隐约着山影,山那边是大海,海那边呢?我心潮涌动,朦胧着的心灵深处只感到一种激励——我必须有所作为。
大自然把大门拉开,展示她斑斓的胸怀,滋润我的感官直到血液中的点点滴滴,使之与生命同增,与心灵同在。我很庆幸此事能从我幼小的时候开始,她促使我学会了绘画,我从中获得一种纯粹的快乐,它单纯而质朴,足以让我享受终生。
苏天赐(1922-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