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十七:你是否等到了要等的人
邶风·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匏」是葫芦。「苦」是枯。闻一多先生《风诗类钞甲》云:「古人早已知道抱着葫芦浮水能使身体容易漂起来,所以葫芦是他们常备的旅行工具,而有『腰舟』之称。叶子枯了,葫芦也干了,可以摘来作腰舟用了。」「涉」是渡口,犹「津」。葫芦八月叶枯而可摘取为腰舟,这时正是秋水时至,济水涨了,渡口的水深了,所以「匏有苦叶」与「济有深涉」并言。
「深则厉,浅则揭。」「厉」,从闻一多先生疏解,为「带」之意,这里就「匏」而言,是说把葫芦带在腰间渡水。「揭」则为撩起下裳渡水。下章言「有瀰济盈」,而又「济盈不濡轨」,这是说虽然济水盈漫,但是还漫不过车轴。闻一多先生言:「那时人惯乘车子渡水,所以用车轴来记录水位的标准。水浸不到车轴,还不算太深,意思是说有人要浮水渡河来,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周南·汉广》中,用「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来表达游女之不可求。河水太宽广,过不去。《匏有苦叶》则言,水深了就带腰舟过来,水浅则提裳而过。现在虽然济水涨满,但还漫不过车轴,渡水而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总之,这河水不难渡,这不应该成为阻碍的理由。不能像《汉广》那样,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其中已经可见其热切的心思,怎么着都该来了吧。
在想着无论如何那人都能渡水而来的时候,掺入一句「有鷕雉鸣」「雉鸣求其牡」,心思微露。野鸡在叫唤,找它的雄伴。然而等的人还没来。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这句是骈句,是对仗的。但句法有变,用顾随先生的说法,有「散行之气」。一般的句法结构是这样的:「有瀰济盈,济盈不濡轨 。有鷕雉鸣,雉鸣求其牡。」就像「渔舟唱晚,响彻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一样,这个句法结构是常用的。《匏有苦叶》给调转了以下,变成「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所谓散行之气,是说字面是工整的,但气息是散的。工整中有灵活,有变化。「有瀰济盈,济盈不濡轨 。有鷕雉鸣,雉鸣求其牡。」这个结构是工整,但没有变化,板滞了。「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字面上依然工整,但由于结构的调整,有了变化,便有了所谓「散行之气」。
并不是所有的调转结构都是好的。散行之气,如果求之太过,强行拆散,拆开后东一片西一片,气就散而至于断了。「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响彻彭蠡之滨,声断衡阳之浦。」这个气就断了。「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这便有散行之气,虽工而不板。再比如「飞兔流星,超山越海」,有散行之气,「飞兔超山,流星越海。」工整,但是板结了。这是一种很细微的语感差别,不好言说,只好用方玉润的说法:「细咏自见」。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诗到这一章,心意便显。至此才更理解为何前文一再言说河水是可以渡过的,理解其等人的热切。原来是想着不要误了婚期。「迨冰未泮」,「泮」有两个意思,一为「解」意。一为「合」意。两个意思正好相反。这自然就引发了诗意的分歧。
认为「泮」为「解」,这是说秋冬是嫁娶时节,不要等到河冰解冻,到了春天,就不是嫁娶之时了。认为「泮」为「合」,这是说秋天是嫁娶时节,不要等到冬天河水上了冻,就晚了。
就《诗经》中诗篇而言,以「泮」为「解」意,谓不要等到河水解冻,春天不是嫁娶时节。这个说法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豳风·东山》:「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这都是描述婚礼出嫁,而都是春天的景象。所以春天不是嫁娶时节,应是不妥。春天是嫁娶时节,秋天也是,如《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所以,春秋都是嫁娶的时节,《匏有苦叶》指秋而言,不要等到冬天河水冰冻了。
关于古人的嫁娶之时,闻一多先生论之甚详。其意略云:春秋为嫁娶时节,这是古人据农事而言。认为春天嫁娶,阴阳交合,可助五谷蕃育。所以嫁娶于春季农事始作之时为正,而秋季也是一部分谷物下种之时,所以秋季也为嫁娶之时。后来,观念逐渐改变,认为应该于农隙之时婚嫁,不耽误农事。这是从实际生产需要而发生的观念转变。所以婚嫁之时就正好与之前相反了。之前是以农时为婚嫁之正,后来则以避开农时为婚嫁之正。古人于婚嫁之时的歧说,各据矛盾之言,纷争不止,因其没有意识到此种观念习俗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诗之动人处,于此而见。「卬」即「我」,女子的自称。艄公招呼人渡河,别人都上船了。这女子却不,「人涉卬否」,因为「卬须我友」,她得在此等待意中人。「人涉卬否」,重复一笔,便见得其娇羞柔情。牛运震云「跌逗风神」。于是河岸边就只剩下她等待的身影。这个画面特别动人,后世「望夫」的故事和文学表现,与这个河边等人的形象是很类似的。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任何地方都有望夫石的传说,因为任何地方都有这样的温婉深情的女子。这种「望夫」的最初形象,应该便是《匏有苦叶》中河岸边等待的身影。
《匏有苦叶》的章法结构非常特别,和《诗经》中其他诗很不同。《诗经》的章法,是所谓「重章复沓」,几章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其中变换个别字而已。或者几章重复,一字不改。《匏有苦叶》这首诗却每章结构都不同,每章意思都不一样。姚际恒说其「四章各自立意,不为连类之辞。而三四章其义虽别,仍带涉水为说,如蛛丝马迹,尤妙。」虽然没有重章,四章各自立意,但以「涉水」贯穿全诗。首章言涉水之法,次章言涉水非难,三章由涉水言及时序,末章又就涉水为言。「涉水」又全部指向所等待的意中人。这种笔法在《诗经》中是很特别、很新颖的。此可谓笔断意连,形散神不散了。方玉润言其「制局离奇变幻」,所言不错。
陈子展先生《诗经直解》云:「最后一章始正面透露主题,诗何为而作?作者为何等人?愚谓此倒叙法,此画龙点睛法。构想甚奇,神乎技矣。」陈子展先生所言的这种画龙点睛法,在诗词中是常用的,也叫倒插法。先不说明何人何事,最后才点明。倒算不得什么「神乎技矣」。
沈德潜《说诗晬语》云:「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袜评事》篇中『上云天下乱』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说出某人,而下倒补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此其法也。」这种笔法在小说中可能更常见。比如《红楼梦》中王熙凤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这段王熙凤的出场,便是所谓「倒插法」、「画龙点睛法」,其实是个很常见的笔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