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辉华专栏】锯匠亿初哥 / 四六文摘

锯匠亿初哥

作者：万辉华

亿初哥，上世纪70年代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务农，队里怎么会让他在渭洞、平江洞里做锯匠，这真是匪夷所思。

我在他死后才想起这个问题。村子里边还有几个老人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他们不是村里的干部，因此，这答案恐怕难以找到。

他住在百年老屋的东头，也就是在最东边的那间堂屋边上，与老中医林晃爷共堂屋。育了两子两女，如果在队里种田过日子，显然生活会更困难，他外出搞副业，于家里是有帮助的，也许队长网开了一面，只要他能从外面弄回些现金，抵工分上饭，也是可以通融的。他家成分是贫下中农，这点过硬，队里其他的手艺人不好眼红他，任他年年岁岁在洞里过上“神仙”日子。

我小时候，经常与小朋友在夏天到东边亿初哥的堂屋里乘凉，他们的地上铺了一层磨得泛光的石板，而且呈米黄色。据说，这是修百年老屋的五太祖用了私心，他的子孙都住在东边。六太祖在外面做官，会赚钱，他的子嗣住在西边。掌事的五太公利用手中的权力，为二百年后的子孙留下了一个夏天可以裸睡在地上的大厅，让我们美美睡在这潮湿凉快的石地板上，仰望着木梁上悬着的狮子、老虎咧出血盆大嘴。有时候我想，这些木兽们要是跳下来与我们争地盘，我们斗不过它们，还不如让亿初哥把这些东东锯下来，省得它们居高气势凶猛……

亿初哥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他每年秋天背着几把锯子，带着几块磨刀石，挑着一副担子，出没在通往洞里的崎岖山道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爬山下岭。渴了在小溪里喝几口水，累了在路旁的松树下小憩片刻，从早上走到傍晚，炊烟四起、狗声吠吠的时候，亿初哥才来到了去年的旧棚子。

已经有比他先来的木匠胡师傅，把火灶烧旺了，烧出了一吊锅的开水。亿初哥从布袋里掏出一包洗水茶叶，抓了一撮，撒上几颗椒子，泡在一个粗陶碗里，一股茶香弥漫开来。

这里叫王垅洞，属于平江、渭洞、月田三地交界，几户人家坐落在几座大山的腹里，靠几缕炊烟的蔓延，才现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们同住百年老屋的如珍伯，秋末冬初，他背着一背包的布鞋、棉鞋、草鞋及垫底，四处贩卖。长期在山洞里锯木、做木匠、篾匠，或者烧窑的、打猎的、批发扫把竹器的，这些手艺人、经销者，很欢迎如珍伯的土货。两角钱一双布鞋，五分钱一双的草鞋，厚墩墩的棉鞋才五角钱，这些毛票子被如珍伯用手帕包成一块“面包”，他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每次上厕所，如珍伯很害怕，这些木桶砌的厕所，如一个盛放粮食的小仓，二三米高，搭着一个木梯子，人蹲在厕所上，可以透过没有挡住的黑洞，望着外面青翠的竹海与森林。

如珍伯几乎是用手捂着贴身的口袋，生怕钱掉下来，也怕起来跌进这木桶里。

如珍伯离开这王垅洞里，亿初哥恋恋不舍地送他出行一段路，把他平时上门砍伐树木，从林子里拾的茅菌晒干后，盛放在一个瓦罐里，用报纸包上，托如珍伯捎回去。有时，遇上猎匠打了野鸡、野兔、黄鼠狼，亿初哥也会买上一只野兔子，托如珍伯捎回来。如珍伯在岩石边，看到一条瀑布飞溅而下，溅起的水汽，如一股雾气，青石上却有一层地木耳，让如珍伯心花怒放，他眼睛似乎变得亮堂起来，不停地把地木耳从岩石上剥下来，捎回家可以炒菜，甚至还能做下酒菜。

村子里水塘边的一株老杨树，200年的时光，把树蛀空了心，夏天，孩子们可以从树洞里爬到树枝上，再滑入水中，在水塘里比赛划水，看自己怎么来回几趟。可是，这棵老树，半个身子歪在塘里，把水塘占了很大的面积，队里喂猪养的浮萍没有地方生长。

队长决定把这棵老树锯掉，把工派给了亿初哥，他在水塘边，把一张最大的木锯片，拆下来，在磨刀石上反复地磨，还用手去试试其锋芒，又把锯片安在铁柄上，不慌不忙地把这株歪倒的杨树锯下来了。

我们小朋友围在塘边，想看看这倒下的杨树兜里，藏有什么鱼呀，甲鱼呀，黄鳝呀，没有，只是这树兜的截面，是殷红的，似乎是树流出的血液。亿初哥锯了无数的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色陡然变白了，双脚发颤，差点跪了下来。

晚年的亿初哥，不再进洞做锯匠，他的儿子成了木匠，代他在外面奔波。他的双腿老痛，痛得伸不起腰，他有时想，是否自己这辈子锯下的树太多，它们在找他复仇……于是，亿初哥只要双腿不痛时，他便上山，在荒地上挖洞，央求他弟弟伟初帮他栽上树苗，他用这个行动来为他几十年的锯匠生涯赎罪。

我曾在清明时节，在故乡的一些坟茔地上溜达过。我知道一些树木是栽了十几年的，如果再过十几二十几年，它们可以派上用场，可以换下百年老屋上的旧梁。那时节，万家大屋的子孙会想起亿初哥晚年栽下的树还派上了用场。

作者简介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湖南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湖南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文艺报》《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湖南省记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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