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这里是地下深处

我曾在西北一座小煤窑井下推煤车。真到了地下几百米的采煤巷道,才明白前辈在险恶威压之中何以生出“此去泉台”“斩阎罗”的悲壮,感怀“血雨腥风”“取义成仁”。到了地下,就像真的踏入死亡墓地,有人说,“此处虽然寂寞,对岸却有桃花”,意境不错,然而静穆中潜伏着恐惧。
因为这井下深处,是阳光的尽头,离鬼门关不远,满目黑暗与幽深;危机,正张着血盆大口,从四周挤压过来。
矿工到了地下深处,义无反顾。他们的命运和梵高的一样,苦苦地生存。梵高贫困潦倒,一幅画作不值几个钱,《向日葵》20法郎,谁知在他“百年祭”时,这幅画在索斯比拍卖行竟被卖到7500万英镑的天价。我真到了地下深处,才知道矿工和梵高是一样的艰辛,他们的劳动是一样地具有跨越死亡的价值。
下井,人便显得极其脆弱。坐吊罐车?我害怕一下子沉到黑暗深处,像脑卒中突发而陷入无边无际幽冥之中。因此,从井口步行进入,在倾斜60度光溜溜的陡坡井道上,我跟着大家向下面的幽暗滑行。回望井口的天光,像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遥远的身后。陡坡上的小铁轨,不时有一串七八个噪音很大的翻斗运煤车驶过,它们被一根钢缆提着,在昏暗中向井口之“月”奔去。画面是好,但惊险让人气短。幸而它们从未像“挑战者”号飞船登月失败,不曾出现缆断车坠人亡的惨烈,这确实令人鼓舞。
真到了地下深处,头上的矿灯像一枚枚闪闪发亮的钉子,钉得黑暗益发厚重,巷道里晃动着深蓝。因为雅丹地质结构,四周奇岩怪石,面目狰狞。碎石陨落,渗水叮咚,仿佛《命运》在这里要拐弯,这样的音响叫人特别亢奋、警醒,似乎患了交响乐恐怖症。
到了地下深处,没有地面上零下十几度的凛冽,温暖如春,却无山花,也无碧草。巷道里有一直延伸的小铁轨,总也走不到头,头灯晃得睁不开眼。无数个巷道口不能错进,有的冒过顶而被封死,有的煤采空了而被废弃,纵横交错的空间令人窒息。于此情景,能克服恐惧和绝望领着众人一路向前的人,与为了新大陆冒死领航的船长,也不遑多让。
巷道,是一排排坑木在地下拼命撕出来的缝隙。湛蓝天空,灿烂云霞,鸟语花香还在坑木柔美的年轮里;烈日雷电,风霜雨雪,崩塌撞击,造就了它们今日的骨架。头顶岩石,默默坚守。强大的压力,让它们偶尔也发出痛苦的呻吟,甚至身躯像缫丝一样爆裂。坑木粉身碎骨,是一刹那间的事,就立马有人扛着新的坑木逆险而上,竖起又一个卫士。
在地下深处,一切都变得强大。煤屑是强大的,汗水是强大的,疲劳是强大的,不要说瓦斯、冒顶、塌方、陨石,就是一个石块落在轨道上也能硌翻一辆翻斗运煤车。从采煤工作面,需要用人力把运煤车推到挂缆机前,这段路程往往崎岖不平。然而,脱轨了,有人会走过来帮你扛上轨;上坡路,有人会停下来帮你推上坡;翻车了,有人会主动帮你一下下铲起煤。到了地下深处,人便显得极其渺小,只能以淳朴真诚来抗拒强大。
真到了地下深处才明白,在危险的环境里,别人永远比自己重要;因为没有别人,自己就会陷入更大的险境。这么一想,地下深处的恐惧已然淡去,才觉得人类的足迹缘何无处不在。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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