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五:思公子兮未敢言,那些少女情怀
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韦庄有一首《思帝乡》,其词云: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的春意盎然,很活泼,很旖旎。这首词只写到了初见时的心动欢喜,然而在这之后,这女子可能就要面临一个让她愁肠百转的问题:怎么去表白。
表白已然不易,何况是女子向男子表白,更是如何开口。韦庄的这首词,实际上是写了《小雅·隰桑》诗的第一章。“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阿”,是美丽的样子,“难”,是茂盛的样子。在《诗经》中的语句中,形容词前面的“有”,是语助词,起叠词的作用。“有阿”就是“阿阿”,“有难”就是“难难”。另一个例子是《周南·桃夭》中“有蕡其实”,就是“蕡蕡其实”。
韦庄那首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起手情景描写,对应“隰桑有阿,其叶有难。”“陌上谁家年少”至结尾,就是“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韦庄词写的是个瞬间遭遇,当下的情绪。《小雅·隰桑》却是有时间的绵延的。不是一回两回,而是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内,见到君子,时时有所欢喜。但却徘徊于此,而没有什么进展。
《隰桑》一直在说“既见君子”,只写见到时的欢喜。那未见时是如怎样的感受呢?《诗经》中好些诗篇都写到了“未见君子”是怎样的感受。比如《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秦风·晨风》:“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见与未见,欢喜与忧心,是并在的。有见时的欢喜,自然就有未见时的忧心,两者都有,才是一个完整的状态。但在表述的时候,只说见时的欢喜,或只言不见时的忧心,或者两者都有,所传达出的人物性格和心理处境,是很有差别的。
《小雅·隰桑》这首诗,只言见时欢喜。她是活泼的,充满希望,有憧憬。有一种上扬的朝气。她享受这种“既见君子”的欢喜。而最后“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自语: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说呢?这是一种自我的鼓励。轻轻浅浅的,略略一想,可能就脸红心跳了起来。那整首诗就是一种娇羞的少女情怀。心里偷偷有了一个人,又害羞不好说,只见到他就高兴。又希望他能知道自己的心意。这是一种很青春的情绪。
如果把《小雅·隰桑》“既见君子”全部改成“未见君子”: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起来,不再少女,不再青春,而有怨妇气。最后“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则是受尽折磨绝望中的呐喊。是孤注一掷。说完这句话,马上就要去做个了结了。
王国维先生论诗词,有“写境”“造境”之分。“造境”,其环境景物是为了衬情感而虚构的,是造出来的,不是你真的看见的。“写境”,就是写你真看见的,真实的环境景物。
实际上,“写境”本身也有“造”的成分。一眼望去,天上地下,所见之物甚多,哪些东西入诗而哪些不写呢?这当中有个选择的过程,而这选择,就是创造。譬如摄影,不是见到就全部拍下,要选角度,要考虑构图,这就是选择,谁能说这不是创造呢?诗词中的写境,选择的是那些引起情感的物象,是为了表达情感。所以王国维先生言:“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因为这是选择过的,是合乎情感的表达的,而不是不相关的杂乱的物象。
同样的道理,对于一个事件,其中必有很多状况。哪些写哪些不写呢?这也要经过选择。诗词是表达情感的,它不是新闻调查,不要客观全面,情感就是要主观。只写那些造成你此刻情绪的状况。这便同时意味着,对不同状况的不同选择,表达了不同的情绪。
虽然是在同一个事实中,只写“既见君子”,和只写“未见君子”,其选择表述的状况不同,于是她们表达出的情感,也便有相当大的差别了。
《诗经》中还有一首与《小雅·隰桑》差不多的诗:
唐风·有杕之杜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这首诗意与《小雅·隰桑》相类。“杕”是独立的样子,“杜”是堂梨。一棵孤零零的堂梨树,生在路边。于是引起了人的孤身之思。后面“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是一种犹疑不定。不确定那个君子,肯不肯到我这里来?
“中心好之,曷饮食之”一般认为是女子的心理。《隰桑》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有杕之杜》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都是说既然心里喜欢了,为什么不进一步表示清楚呢。《隰桑》是要说出来,《有杕之杜》是要进一步行动,请他饮食。
陈子展先生则认为“末二句,作者揣摩彼君子之意而代言之。”也就是说“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和“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一样,都是女子揣想的君子之意,那此句意思就变成了:如果你心中喜欢我,为什么不请我饮食呢?这意思就有了些许的差别。
《唐风·有杕之杜 》这首诗,意思很浅,所可言者不多。但通过这首诗,却应介绍一下闻一多先生的解诗路向。
闻一多先生解《诗》,自成一派。总的来说,是把《诗经》看做“淫诗”。这里的“淫诗”,并非像宋人那样,站在理学角度,批判“淫奔之诗”。而是在那原始的时代“劳人思妇情绪之粗犷,表现之赤裸。”“淫”是那个时代的本来面目。我们要欣赏的,就是那种原始赤裸。
在这样一个观念之下,很多诗,都被闻一多先生看作描述性爱的内容,或者性的暗示。具体到这一首诗,闻一多先生认为“饮食,是性交的象征廋语。”按这意思,那这首诗实在是太热烈奔放了。
另有一首相关的诗《周南·汝坟》,其有句云:“未见君子,惄如调饥”,“调”即“朝”。“调饥”即早上没吃饭前的饥饿。闻一多先生认为“朝饥是性的饥渴”。
闻一多先生这样的解诗,在有些地方,是合适的,是被人接受的。但有些却有牵强。总的来说,其解不可不知,然亦不敢尽从。